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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五


  稚华走入自家房内,原预备稍坐片刻,便往他们俱乐部,同那些朋友闲谈。后来想道:“不对。我是有事,才起得如此早法,他们未必和我一样,此时即便跑到那里,也不见得有个人影。”

  他想了一会,不由而然的,也就和衣躺在床上,酣呼睡去。约莫申初时分,他才惊醒,揉了揉眼睛,暗自说道:“我记得睡下去,没有多大的功夫,何以醒来,已是下午。”

  赶忙起身盥洗。盥洗后,命人端上菜饭,胡乱吃了一顿,也不耽搁,匆匆往那俱乐部去了。……他到了俱乐部里面,那些朋友,正在那里快乐,有的弹唱,有的对弈,有的打牌,有的阅报,有的围坐闲话。众人见了他,都笑着说道:“我们盼望稚哥许久,为何到此刻才来?”

  稚华道:“不谈了。我被我家祖父老头儿,头都闹昏了。”

  众人道:“为什么头都闹昏呢?”

  稚华道:“他不忘故主,天天在家里亭子上朝拜一次,到不能说他不是。然而人各有志,万无相强之理,偏生他这几日得着复辟的信,硬行逼我的父亲和我,今早同他一起去朝拜。”

  遂将半夜里如何起来拜牌,如何把假辫子踩掉,如何睡到这时方起各情形,详细告诉了众人一遍。众人道:“稚哥这一曲把戏,到也好耍。万一被那些做小说子的听了去,大可以做他们小说材料。”

  稚华叹了口气道:“像我家祖父这样古怪的脾气,乖僻的行动,可谓独一无偶。”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那边有一人抢着说道:“何以知道没有?我昨天听见我小舅子说,他的先生,就和稚哥的令祖无异。”

  稚华转身将那人一望,见他穿着一套蹩脚的西装,头上癞疤子,结了许多疙瘩,令人看了生厌。这还不算,他的鼻涕,淌到嘴边,还用舌尖在那里舔来舔去。知是那个新入局的朋友田福恩,看他这种形相,实在不愿意同他答话。但因为他说有人像他的祖父,勉强向他问道:“田兄,你说是谁像我的祖父?你的妻舅又是何人?”

  田福恩道:“哎唷,稚哥你在社会上还混了许多年,难道我小舅子的姓名,你都不晓得么?稚华笑道:“奇了,他不是我的妻舅,我何如会晓得他姓名呢?”

  田福恩打着那半调子的英语答道:“也是也是。我告诉你罢,我的小舅子,姓云名麟,字趾青,是前清一个秀才。”

  他正在高兴往下讲,稚华拦着他道:“你不用说了,我晓得这姓云的,便是当日意海楼的姨太太红珠嫁给他的,你看我说的错也不错?”

  田福恩伸着大拇指说道:“何如?我说我的小舅子,提起来你必是晓得的。”

  稚华道:“失敬失敬。我却不知道他是你的令亲,但你说他的先生,究竟怎样呢?”

  田福恩道:“他的先生名叫何其甫,也是前清一个秀才,现充文言统一研究会会长。此人性情迂谬,自命为道学先生。我的小舅子看见他,如同看见鬼一样,动也不敢妄动。”

  稚华道:“可是推翻清室的时候,他曾在明伦堂上过一回吊的?”

  田福恩道:“你看这人何如?”

  稚华道:“可惜他不曾死着,死了到也算得个愚忠。”

  田福恩道:

  “我与他却不甚亲近,昨天听见我的小舅子说,他的先生把他喊了去,叫他赶快将那些八股翻出来,重行读得滚瓜烂熟。我的小舅子道:八股早已废掉了,读熟了有什么用处?他的先生正言厉色道:你说八股没用么?早晚就有用了。我的小舅子问道:先生何以见得?他的先生道:皇上现已复位,国事定后,科举当然是要复的。复了科举,我猜准还是用八股取士,仍遵守他的祖宗旧制。你如不信,来来来,我和你拍个手掌如何?他说这话时,大有诸葛亮刘伯温的那种神味。我的小舅子尚未及回答,他的师母从旁向他说道:我这几天被你的先生闹死了。他听见宣统又做了皇帝,说不出来的快活,口口声声都说他优贡已揣在荷包子里面。

  我说道:你敢是在这里做梦?他道:我就因为那年做的梦,才敢说出这句话。你可知我当日做梦的当儿,宣统还不曾出世。及至到了宣统即位,又被那些民党推翻,我后来觉梦得这未足为凭,也就不作此想。偏生目前他又登极,我的优贡,岂不是大有希望吗。他对我说个不了,我也不好扳驳他。现在他又立了一个什么当今万岁牌。每逢夜晚,读一遍八股,即向那牌位磕一回头。磕了读,读了磕,都要到三更天才睡。他虽不以为苦,然而他的一张嘴两条腿跟他却苦死了。他师母歇了歇,又接着说道:我有时同他讲,你已上了几岁年纪,何必还吃这种辛苦。假使因此损坏了自己的身体,那时才懊悔不及呢。他道:你们妇人家,晓得什么。古语说得好:三更灯火五更鸡,我不痛痛下一番苦读的功夫,未见得人家就肯把优贡送给我。咳,世间上好名的,我到看见过却不曾看见过像你的先生为了一个优贡入了魔道,难道得了优贡,就可当饭吃不成?云相公,你是一个明白道理的人,当住你的先生面,凭公说一句,我的话究竟有理没有理?……

  其时我的小舅子,听见他师母的话,正在那里为难,说有理呢,先生面子下不去。说没理呢,师母面子又下不去。刚要想个主意替他们解和,却好他的先生对他说道:云生,你莫要睬你的师母,我们还干我们正经事,你家里可有《大题十万选》、《小题十万选》没有?我的小舅子说道:“从前却也有一部,后来因为八股废掉了,不知把他高搁在那里?先生要这书何用?他的先生道:此书看似无用,一生复了八股,那书就大大的值钱,这叫做麟角凤毛,物稀为贵,你不要把他过于看轻了。我的小舅子道:既这说法,回去就将此书寻出来。其实他心里老大不以为然,然而表面上却不得不敷衍过去。他回转之后,就把他的先生近来一段趣史,做他的话柄。稚哥,你想想这位何老先生,一举一动,岂不是与你令祖大人一般无二吗?”

  稚华道:“我不笑他别的,单笑他读一遍磕一回头,万一他一晚读上几千遍,他的头一定要磕上几干回,他不嫌烦,我听听也嫌烦了。像他这样人,若和我家老头儿聚在一起,定然谈得入彀。即便不聚在一起。听了他这段历史,我逆料我家老头儿必极力赞扬,所谓方以群分,物以类聚。兄弟这番议论,诸位以为然否?”

  众人道:“稚哥的议论极是。但不知复辟这回事,究竟能永远成为事实么?”

  稚华道:“在我看来,好比萤火之光,一瞥即逝。大约不出二十日,必有变动,到了那时他们才知道枉用心机哩,若事前阻拦他们不许轻动,他们死也不甘。即以我家老头儿而言,他何尝不是其中一份子,现在却洋洋得意。一旦张勋打败,怕他的那团高兴,不由而然的,也就付之于东洋大海去了。”

  田福恩笑道:“稚哥的令祖,固然有连带关系。就是我刚才所讲的那个何老先生,他方且希冀什么优贡功名,天天在那里磕头如捣蒜,假使取消复辟,他岂不是做了一场大梦,非但他无面目见着他的学生云麟,恐怕也无面目见着他的家中妻子。我不愁他别事,他为人生性迂拙,照常因此弄出什么意外事来,才真真不犯着呢。”

  他们正在高谈阔论,外面忽送进一份报纸。稚华接了打开一望,笑着说道:“果不出我所料,业已有人出来反对了。”

  众人道:“反对他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稚华道:“还有那个,就是那最有名望的段氏了。你不看见北京的那个专电,说是段氏在马厂誓师,预备和张勋开战。无论老张的实力怎样,然而遇见老段,我包管老张就要倒霉。何以呢?老段师出有名,登高一呼,各方不难响应。况他的旧部,充当师长旅长的很多,他既举了义旅,没有个不愿为之尽力。老张呢,他手下全是乌合之众,平素又无甚纪律,临了战阵,要不了几个回合,定然是被那边杀得大败亏输。我先前还说以二十日为期,照此看来,十日之内,大局便可解决。我的话如有一句不灵验,我也不叫个程稚华了。诸位等几天看罢。”

  说着便辞别了众人,先自去了。众人见稚华已走,也就不再多坐,一哄而散,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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