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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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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诸客大率都是些在官人员,更不怠慢,也不及向晋芳告辞,各自纷纷走了。先前都是乘着大轿来的,此时谁也不敢乘轿,跑出大门,一步高,一步低的各回衙署,各回局所。至于内眷得了这个消息,顿时起了一片哭声,大家钗横鬓乱,你扶着我,我扯着你,也是走个干净。卜氏胆小,只有喊皇天菩萨的分儿。幸亏八月十五闹过一场谣言,此时卜氏也只指望还是像八月十五那一回谣言罢,宁可受一受虚惊,倘这一次虚惊闹过之后,我便在扬州吃粥也情愿,立时赴轮返里,再也不在这武昌耽惊受怕了。卜氏虽这般想,无如那枪声炮声,分明一阵一阵雨点也似的在半空中飞舞。八月十五那个虚惊,却没有这般利害。哭转不要哭了,只扶着一个小丫头索索的抖个不住。晋芳团团的在屋里转,只安慰卜氏说:“不妨事,不妨事,不消一会工夫,自然会将那些乱党扑灭,母亲只管放心。” 朱二小姐此时怀里抱着小美子看了看,那扑簌簌的眼泪,不由的像断了线珍珠一般,顿时湿透了衫袖,还洒了许多在小美子粉脸上,一言不发,心里辘轳不已。暗念我这番的浩劫,可算是我自家造就出来的了,好好的住在扬州,闹着要向这里来,这不是自寻死路。淑仪母女二人福命好,他们偏生安然归里,那时候若是有逼着我同他们一路走,可想我是决然不依的。问一问良心,分明我多着他们母女,他们母女心里不知道恨我不恨我。我那时候目中那里有他们,恨我也罢,不恨我也罢,只要打发冤家离了眼前,就算是称了我的心了。我万一死在这地方,可不把他们母女快乐煞了。福兮祸伏,祸兮福倚。我早知道,就让人一着也好。譬如小翠姑娘,他此时虽然是死在九泉,她转是逍逍遥遥,无牵无累,不像我这将死未死的人,眼看着这一块肉,不知可逃得出逃不出这虎口?到叫我这颗心好像是刀子剜了一般。咳苍天苍天,你这一番若是宽恕了我,我再也不去做昧良心的事,我是断然改悔的了。好菩萨,你须保护我们母子两人无灾无难。 朱二小姐这般想,那街道上面,杀声愈近,四面的火光,把凉月的颜色都逼住了。仆妇们鸦飞雀乱的,捆箱笼,打包裹,是个预备逃难的光景。奶妈同小善子,赶着问朱二小姐说:“太太也该将细软东西打叠打叠,那些乱党,是杀人不眨眼的。万一抢进来,总该有个防备。” 朱二小姐含着眼泪说道:“咳,性命还不知在那里呢,要这些细软何用。你们是有忠心的,我平时待你们也不错,你们只要帮着我将小少爷保护好了,我便感激不尽。” 伍晋芳看着朱二小姐这可怜的情形,又听见她说得十分沉痛,觉得很不是吉祥气象,也就不禁潸然下泪。朱二小姐知道晋芳是怜惜她,心里一酸,不由的放声大哭起来。卜氏也哭了,仆妇们也止不住纷纷落泪。一霎时间,伍公馆里好像死了人一般,哀声震动天地。晋芳急得了不得,只把个靴子顿得价响说:“大家不用这般害怕,让我出去探一探动静再说。” 朱二小姐一把拖着晋芳衣袖,忍着眼泪说道:“这个如何使得。外面弹子是没有眼睛的,我的好人,你再不能出岔子了。还是叫爷们出去为是。” 晋芳点点头叹着说道:“这一回事怕的闹大了,本来朝廷里也太糊涂,知道民心如此,还拿些假立宪来骗他们,偏生将一个瑞督放在这里。前天的事便是一根药线,药线是要扑灭的,瑞督不但不去扑灭他,转疑惑营里的人都是同革命党一鼻孔出气,按着营里的名册,一一的去苛求查究,你们想这不是扑灭,转是自己用火去撩那药线,焉有个不爆发的道理。” 正说着爷们又进来报告说:“藩库已为革党所据,却没有同百姓们为难。但是巡警兵士死得不少,道路上死尸纵横,都是挂着警士徽章,小的打听得因为前番捉获革党,全是巡警的功绩,所以这番用报复的手段。” 朱二小姐听了格外害怕,忙分付说:“假如有人问老爷当的甚么差事,你们千万别要说出警察两个字来,要紧要紧。如今外面究竟是个甚么情形了?怎么好一会不听见枪炮声音。” 爷们又说道:“如今全城可算都被革党占据了。大小官员逃得一个干净。但是一层,他们本意要举张统领做首领,张彪早已跑了。这一件事不曾决定,小的有个朋友是在营里当伙夫,适才在街上遇见他,告诉我说多分要公举黎协统出来,但不知黎协统答应不答应。此时约莫已有四更天气,太太们不听见外面吹号么?这便是他们在那里收队。为今之计,无论他们怎生个办法,总保不住北京里不派兵来打仗。这武昌城总是个危险的地方,太太同老爷斟酌,还是逃出城的为是。不然瓮中捉鳖,那时候玉石不分,到是很可虑的。” 朱二小姐此时催促卜氏稍稍安息安息,好在这时候尽坐着不睡,也没有甚么用处。卜氏不得已才走进自己房里去了。 次日清晨,晋芳装着平民样子,悄悄出门,走上街望了一望,只见沿街沿巷,都踮着军士,袖里白布,手执快枪。墙上业已贴出安民告示,果然黎元洪做了都督,立的法子到很有条理,不像乱党的举动,所有各店铺,胆大的照常生业,其中也有些关着门,不做交易的。城门却是依然不开,城中要想到城外,却不容易,也不许人轻易迁徙,并不与汉人为难。但凡遇着满人,却不让他好好安全。晋芳知他们这种族的思想甚深,便随意访了一两个朋友,大家都传说黎都督有令,凡是有职守的,仍然各回衙署里办事,若是不愿意干的,也不相强。晋芳回了公馆,将此话同朱二小姐商议,朱二小姐抵死不让晋芳再到汉口去当警察差事,只催着赶紧觅个机会,出了这武昌城,搭轮东下。晋芳也想着自己究竟是清朝命官,此时不走,万一清廷反正,再拿问我们,说是投降乱党,身受伪职,那时候也是没有性命。不如舍这一官,逃回家乡,到是上策。 好容易一直盼到第三天上,打听得都督已放人出城,晋芳命人雇了几顶小轿子,命卜氏同朱二小姐坐着,小美子便抱在朱二小姐手里,赶在清晨,便迤逦行近汉阳门城边。谁知离着城门尚有二三里远近,那人山人海,早将一条大街都拥挤满了,人声鼎沸,吓得卜氏同朱二小姐只索索的抖。原来城里居民听见今天有放人出城的消息,谁也不敢陷在城里,总怕清军要来开战,一窝风都赶在这个当儿逃难,儿啼女哭,惨不忍闻。偏生那个城门,因为人太多了,转不肯开放,并有许多军士,荷枪演说,大旨都是劝人万万不要他往,住在城里,自然有我们保护。若是出了城,保不定土匪抢劫,那时候我们不负这责任。其时有人听见他这话,到还有理,便有些不愿出城的,仍然折转回来。无如闹着要出城的人太多,你一句我一句,催着开城。 朱二小姐他们坐在轿里,早有人吆喝说:“这时候还闹这官派。一乘轿子,占我们多少地方。再不下轿,我们就要对不住动手了。” 卜氏同朱二小姐吓得只好下轿,可怜一伙人挤在人丛里,几乎气都伸不出来。猛然听见前面说,城门已开了,这一嘈杂之中,大家阵势已乱,一拥上前,如潮水一般。平空直倒下去,在前面的人,早已被压在地下,顿时死了有几百名男子。后来的人,也不问青红皂白,踏着死尸,飞践而过。那些军士恐人拥挤,吆喝着见人不听,只得放了一声空枪,便有人喊放枪了,快逃呀,互相践踏,不肯走的,也容不得你再转回去,可怜卜氏一干人早卷入旋涡去了。朱二小姐抱着小美子,再回头望望,已看不见晋芳,身边只剩小善子跟着。挤到城边,猛不防一失手,将小美子跌落在地,正待俯下身子去抱他,只听哇的一声,那个小美子官官,在这个当儿早被大家践踏成为肉酱。朱二小姐心里一晕,不由倒栽下去,该应命不当绝,一把被小善子拖着飞跑,眨眨眼已到城外,人才稀松下来,露出坦荡荡的一片沿江江岸,小善子扶朱二小姐坐在地上。不多一会,晋芳扶着卜氏已到面前,其馀还有些亲信家人,都已聚在一处。卜氏一眼看不见小美子,便问朱二小姐。 朱二小姐听见这一句,早已望江里一纵,还亏晋芳劈头拦住,小善子略将适才小美子死的情形告诉他们,大家这一场痛哭,真哭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晋芳也没有话可说,雇了划船过江,却好遇着下水轮船,便登舟东驶,走到镇江,听见扬州消息不好,卜氏便不敢再住扬州。其时大家都以为上海是个世外仙源,可以避难,于是径赴上海住下。晋芳在上海住了几时。知道扬州业已光复。后来又命人接三姑娘母女同来,晋芳慨然身世,觉得种种失意,女婿惨亡,佳儿恶死,再也无心浏览沪江风景。朱二小姐悲痛更不必说,自家忏悔,同三姑娘母女到还亲热非常。谁知其时上海大闹宗社党起事,无端风鹤,一夕数惊,这时候便引动一个林雨生,要想在晋伍芳身上打算一个进身主义。这一天同巴氏商量妥贴,便悄悄的来察视伍晋芳踪迹。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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