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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巴氏未及答应,林雨生刚将行李布置好了,听他们妯娌在此谈心,忙插嘴道:“我老实告诉嫂嫂罢,金镯是有一支金镯,我早已交在哥哥手里了,嫂嫂尽管向哥哥去要。”

  嵇氏惊道:“好叔叔,你怎么将送我的物件交给这天杀的,你是几时交给他的?这天杀的一共不曾同我讲过。”

  说着,又眼泪鼻涕,一齐顺流而下,说道:“这天杀的我同他一桌儿上吃饭,一床儿上睡觉。虽然不曾养得一男半女,然而那被窝里的肮脏事,我那一样儿不曾依他。这天杀的瞒心昧己,从来不曾提起。我知道那天杀的外面有外路,包管拿着这镯子,送给那些不爱脸的婊子去了。这天杀的除非在乡里被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万一不死,会跑回来,我们有话再讲。”

  嵇氏越说越气,愤愤的走转内室去了。林雨生一面听,一面笑。嵇氏走后,他就向床边上一坐,唤巴氏道:“你替我倒杯茶,漱一漱口。”

  巴氏只当不曾听见,林雨生站起来,走至巴氏面前,说:“怎么你又生气了?”

  巴氏一咕噜掉转身子,将屁股对着他。林雨生笑道:“啧啧啧,这又打那里说起,有话明白讲,也不犯着同我不开口。”

  巴氏冷笑道:“我把你这没良心天杀的,说起来似同我同心合意的,从去年我的一支藤镯,左说右说,包这么几钱金子,你同我推三阻四,说没有这笔闲钱。哦,原来成两的金子都送来给你这嫂子了。你嫂子的这副面孔,也不见得比我标致。你打一二千里外,就想勾搭她,我就不相信,姓嵇的胜过我这姓巴的呀。”

  林雨生拍掌大笑起来说:“嵇也好,巴也好,总怪我们弟兄,娶你们嵇巴的不好,我撒了一个瞒天大谎。原是给屁给她吃的,她连屎都吃了下去,你又拾得个红枣子当火吹。”

  巴氏方才掉转头来,问道:“你当真是撒谎?”

  林雨生正色道:“不是撒谎,我就是你养的。你替我想想,看可有这力量去打金镯?”

  巴氏道:“万一大伯回来,对证明白,如何是好?”

  林雨生笑道:“世界上的事,做到那里,说到那里。等到其时再说,没有个锯倒树捉鸦的道理。若是句句讲实话,包管在外面一步也行不去。”

  巴氏这才回嗔作喜。于是林雨生终日闲着没事,他哥哥林大华,一直也不曾回来,觉得十分无聊,便颠倒价在街市上闲逛。茶坊酒馆,庵观寺院,没有一处不得他的行踪。

  有一天,热得很,他便不曾出门。午后忽然一阵雷雨,约莫下了半个时辰。天色开霁,清风徐来,顿然凉爽起来。林雨生更耐不得,独自携了几百文,又走上街,口里津津的忽然想吃一杯酒儿。抬头一看,见有一块招牌,上写着穆元兴鸡鸭老铺,旁边又挂着两个白灯笼,上面贴着红字,一个是时新筵席,一个是山海奇珍。林雨生兀自欢喜,便走进去。看官可记得这穆元兴酒楼,当初沈小雪同周碧芙在上面曾谈贺花珍贺花仙夭折的事。那时候这酒楼尚是因陋就简,不过上下七八间房屋,如今已是雕栏画栋,开拓出二三十个房间,陈设非常精雅,准许客人叫局,那花枝般妓女,车马络绎不绝。

  说起这酒楼发达的原因,却可使人浩叹。中国当这时代可算得民穷财匮,居家度日,一倍比当初要多出三四倍来,市面上也就萧条得很。独是内里的经济,却甚困难,外面的文明,却愈发达。一百件生意做不得,却是这酒楼茶馆再没有钱的人,他都要酣歌恒舞,沉溺其中。白日里丝管嗷嘈,黑夜里牛衣对泣,一般人却也不少。正如燕巢危幕,幸其火未及身,快活一刻,便是一刻。你要问他心理上甚么缘故,他也说不出个道理。所以穆元兴的主人,到反得铺张扬厉。林雨生踱上楼去,自知囊中没有多钱,拣选了一进三间敞屋,里面坐的,却俱是下一等客,自己坐的一张桌子对面,却另有一张桌子,已坐了两个人。一个约莫有五十多岁,到是生得肥白,一脸兜腮胡子。一个只三十岁左右,一双近视眼,同眉毛连结在一处。只听见那少年说道:“你老老先生,这这这句四四四郊多垒的话,再再再也不错,我我我看他们这这这一班人,有多大本领,连官官官兵都不怕。”

  那老者冷笑道:“慕翁你这话又错了,他这其中,定然有革命党通同一气。若说几个乡下蠢汉,他岂能军火齐全,公然拒捕。”

  说着又将兜腮胡子左捻右捻,烈烈的笑道:“怪好的一个清平世界,不知甚么人提着头儿,废八股,兴学堂,坑了我们一辈子,是不谈了,这学堂里便给他闹出这些大乱子,越闹得利害,我越快活。”

  那少年也笑道:“是是是。只不知这这这小孩子的头,怎么会好好的不知影响了,据据据人说他们会念念念咒语,咒语念起来,那那那个头就化化化成清水。”

  老者道:“这个怕不的确。妖由人兴,朝廷里不闹这新法,也不至出这些顽意儿。”

  两人正讲得高兴,旁边桌子上又有人插起嘴来说:“你老不明白这件事,我最知道详细。我们敝庄上住着一个杨状元家,那杨状元三房只生了一个小儿子,今年四岁,颈项里带了一副金锁,天天有仆人抱着他在庄门口闲坐。有一天身边忽然走过两个人来,一个人嘴里嚼念道:这金锁重得好顺手,拿得来罢。那一个又说道:套在颈项里,怎么拿法。偏生那个仆人,又不解得他们的话,只是呆望。先前那一个人喝了一声说:我有法子去拿,顺手就在靴统里取出一把解手尖刀,轻轻将那小孩子的头割下来,果然就将锁拿得去了。可怜杨状元家里听见这事,好比半天里掼下一桩祸事来。状元气极了,便跑来城里,坐在江都县要人,说非得杀七八十个人头,不能了案。”

  林雨生心里暗暗称奇,因话答话道:“请问一声,这些究竟是甚么人呢?”

  那人又将舌头伸了伸:“东乡这肉团鱼马彪,那个不知道,这做案的左右不过是他的徒弟们作耍。”

  说毕,他们自谈话吃酒去了。这个当儿,忽然见那老者站起来说:“喏喏,这不是云生来了。”

  林雨生吃了一惊,果然见云麟从楼梯上跨进来,东张西望,自家不免有些惭愧。转将个头伏在案上装着瞌睡。过了一会,忽然觉得背上有人拍着说:“你不是林先生?怎么会跑到这扬州来?”

  林雨生只得抬起头来,也就堆着满脸笑容说:“原来是云大少爷,适才不曾瞧见,多有得罪,就请在这里坐罢。”

  云麟摇摇头指着适才那老者桌上道:“敝业师在此,约我闲话。我一眼看见林先生,像是熟人,果不其然,我就暂坐一坐谈谈罢。”

  说着,就坐在林雨生桌边问道:“林先生是打我姨父那里回来的?有甚么公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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