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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说着头也不掉,径自出了红珠的门,一直赶回到栈房里,见贾鹏翥尚不曾回来,鲍橘人却坐在屋里。云麟也不曾同他讲话,转身走进房,只把红珠做的事细细咀嚼,一时恨起来,几乎不把十个指头穿向掌心里,只暗暗喊着:我负了她,我负了她。此时到没有别的系念,只有赶快向贾鹏翥将那金表讨得转来,依然双手交还给妙珠。我这栈房里费用,还累他们代我料理料理,我赶着轮船,飞到家中,孝亲读书。除这两件事,再没有可以安慰我那红珠的去处。云麟今夜天良发现。转觉得心安意泰,倒头便睡得沉沉的。次日醒来,已是红日满窗,早见贾鹏翥跟着鞋子走进房里来,望着云麟把舌头伸得一伸说:“老弟老弟,我为你的事,几乎闹出大乱子来。”

  云麟昨夜见鹏翥走了,他并不曾在意。今日见他这般说话,转有些不悦的颜色,冷冷的说道:“昨天原是兄弟累驾的不是,如今也不必说了。第一件吃紧的事,是那个金表,请你照样还给我,我还拿去还一个人。大约今晚明早,兄弟便要动身回去了。”

  贾鹏翥听云麟说的几句话,吃了一吓,现充着淮扬堤工总局总办,多不敢说,宦囊积蓄,约莫也有十头万金,在寻常人看起来像哥哥这样年轻学富,老实在公馆里做个少爷,也是稀松平常。无如哥哥怀着一个高尚志愿,务要将我们中国这一般猪狗般的人,把他们拯救起来,做个完全的国民,此所以有那一场轰雷的梦了。然而这个梦,是我睡着了做的,除得我知道,我若不去告诉人,别人如何会知道。谁知我这梦,好像别人也到我这梦里来过的,仰慕我的人,就很不少。就如这南京驻防意大人,特特的差一个差官,到我父亲那里,将我要得来,说要创办一个报馆,敦请哥哥做总编辑兼主笔。主笔者,即主一切笔墨是也。我因为他请我办报,少不得是件启发民智的事,所以肯来俯就,否则……哼哼……”

  鹏翥说到此,又将头向外面张得一张又用手指着说道:“像小鲍,意大人就断不延聘他的了。你想意大人正同哥哥办着这样重大事件,偏生昨夜晦气,陪你去闹娼,一闹就闹的是他的所欢,若非哥哥腿脚积伶,万一被他看见,那还了得,老实说,得罪你不妨事,你总是求我的人。得罪姓意的……”

  鹏翥愣了一愣又改口说道:“我若同他闹起来,我的事不成犹可,如何安置老弟呢?”

  云麟道:“照这样看来,兄弟的事,便也着眼在报馆里了,只怕兄弟才力不及。”

  鹏翥笑道:“这又何难,只须各事依着哥哥去做,那时候一月一大封洋钱,寄回给伯母为养膳之资,一时回家去走走,大街小巷,遇着朋友,谁也不向老弟拱拱手,说阿呀报界里的志士恭喜恭喜,阔哉阔哉!老弟这两条腿,至少总须比当初高得一二尺。那才是人生荣幸极顶的事呢。甚么督抚,甚么司道,一概不放在眼里……”

  又低低附着云麟耳朵说道:“少不得悄悄的还要送点恭敬儿。”

  贾鹏翥正自讲得高兴,忽然那个开栈房的老者,匆匆跑进来,将云麟房门帘一掀说:“原来贾老爷在这里呢,门外有个人要会贾老板。老儿叫他进来,他又不肯,一定要贾老爷出去说一句话。”

  鹏翥将眉头皱了皱说:“这是谁?可有名帖没有?”

  那老者道:“没有没有。”

  贾鹏翥便望云麟说道:“暂时失陪,停一会再谈。”

  说着,匆匆的跑了出去,云麟听他适才说的这番话,觉得十分高兴,又把回家的念头搁在一旁,便信步踱出房门,想去会鲍橘人。刚走到橘人的房,有个小厮问道:“云少爷是来寻鲍老爷的,鲍老爷早间有人来给信,说是他的太太到了。他才见信,便赶快去接,说已经租定了一所公馆,在乌衣巷里,停会子来搬行李。”

  云麟道:“起先到不曾听见他说接家眷的话,既是如此,少不得我们也该备一份烛酒儿去贺他新居,此事还该同鹏翥商量商量。”

  知道鹏翥便在栈房门口,径自踱出来要觅他。早见他立着同一个人指天划地讲话,一会儿搔头,一会儿顿脚,画也画不出他那种徬徨神气。再看那一个人约莫有六十多岁,一搭短须,到是有一大半花白。头上戴了一顶凉帽,身穿短直裰,背上一把雨伞,套在口袋里面,裤脚一直卷至腿弯,黑漆漆的污泥都遍染了脚上一双草鞋,兀自有扣没绊的散着,垂头丧气,只管一声儿不言语。云麟更忍不住,走得上前叫道:“鹏翁鹏翁,橘人的家眷来了,我们还该去看看他。”

  鹏翥猛不防云麟会走出来,顿时将一个脸变做绛紫颜色,信口答道:“这不是家眷,是我们家里用的一个老仆。他会寻魂寻到我这里来。”

  又回头望那人说道:“你就暂时权住在我这栈房里,多吃饭少说话,我自另眼看待你。若不服我的调度,立时赶出栈房,说不定还送你到县里挨板子。”

  那人诺诺连声,便随着鹏翥进来。鹏翥又将此话告诉了栈房老者,老者说道:“刚是来得巧,鲍老爷本来同贾老爷住在一个房间里,今日鲍老爷巧巧搬出去了,我就分付人将这位老管家安置在贾老爷房里,随时可以伺候伺候。”

  鹏翥点点头,鹏翥此时才知道鲍橘人已是自租公馆,望着云麟冷笑道:“橘人甚是荒唐,怎么悄悄的搬了家,并不叫人知道。”

  又笑道:“橘人时常自己夸说他这位夫人精通翰墨,还有一个诗本子,说是他夫人做的,我看去就不大相信,怕都是橘人替他捉的刀。好在他们夫妻也不分家,我们也不必替他管这些闲事,落得去走一遭,到要背地里瞧瞧他夫人的容貌。若是生得好,等我来也做几首诗打动他,弄他上手,也算得是才子佳人,一番佳话。将来编他一部小说子,也可以做得报料。但是有一层,只是我这副脸,比不得老弟娇艳,带着你去,于我却不方便。”

  说罢,又拍手笑起来。云麟也笑道:“你少要说这些话罢,他既是迁居,我们还该送他一份礼物。”

  贾鹏翥道:“也使得,我便同你搭伙儿送他。”

  于是便买了几色礼,二五逢一十,两人公份,拿出钱来。鹏者还生生的将云麟昨日到钓鱼巷的车钱二十文扣下,便命他的管家捧着,跟在后面。云麟一面走一面问道:“你这管家叫甚么名字?”

  鹏翥一时间回答不出,想了好一会说:“我家里还有个仆人叫贾福,他就叫贾寿罢。”

  那个管家也并不言语,兀自咕都着嘴,一步一步挨着走。走到乌衣巷里,果然有一家门首,已鲜红的贴着门条,是句容鲍公馆五个大字。刚要踏上台阶,忽然身后扑地一声,歇下一乘轿子。轿后走过一个仆妇,忙把轿帘子揭起来,早见里面走出一个妇人,生得肥头大脸,裙下两瓣金莲,却是尖瘦得可爱。鹏翥一直望里走,将云麟向旁边一扯,暗暗望他丢了一个眼色,随后又有些箱儿笼儿,拥挤得十分热闹。鹏翥在外面喊了一声橘人,果然见橘人从内里走出来,污着一双手,发辫盘在头上,弄得浑身像从灰里掏出来的,又看见他们身后有仆人捧着礼物,只管呵着腰,说:“又累两位哥哥费心,兄弟万不敢当,快请进里面坐,兄弟正在这里忙着呢。”

  鹏翥便命他的管家将礼物放在一张桌上。橘人重又洗濯了手,陪他们坐下。鹏翥笑问道:“怎么你迁居也不告诉我们一声,急急溜了出来,这还了得,少不得要罚你一席酒。”

  橘人笑道:“这个自然。但是兄弟此番挈眷,也有个缘故。前日同崔观察闲谈,无意中便说出内人会做诗的话,承崔观察雅爱,十分欣羡,意思是要内人去见见,你们二位都算是自家兄弟,我也不肯瞒你们。此时兄弟借重崔观察地方甚多,区区女子,原算不得轻重。既承他老人家错爱,兄弟便赶紧命人去将她唤得来,况且内人还有一手好烹调,煮出菜来是无人不赞好的。大约明后日先兄弟命她备几味家常小吃,配着她几首诗,打发人送过去,我还打听得崔观察跟前有个宠妾,在观察面前是言听计从,兄弟意思便叫内人先拜给她做干女儿,这就算是埋伏了内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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