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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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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大成、古慕孔一般人齐声赞好,这时候全场的人将都散净。云麟心里记挂着那件事,恨不得立刻辞了何其甫走得去。不料何其甫更比乔家运利害,仿佛押犯人一般,将云麟一路押进了城。天寒日短,想再出城,已来不及。云麟这一晚望云惆怅,对雪相思,也就彀他消受的了。何其甫别了众人回转家中,美娘坐在房里没事,将一副牙骨牌儿,摊在桌上,左一搭,右一搭,起那牙牌神数。头一次拿了一副九开,第二次又拿了一副十二开。小媳妇站在旁边,一手托着腮颊,把那个屁股尖儿撅得高高的。笑对美娘道:“再拿一副上上,今年定然吃你的喜蛋。” 美娘含笑道:“呸,我是不想。不好的干净床铺不睡,弄些累赘,尿里来,屎里去,好不龌龊死了。” 刚笑着,何其甫突然进门,向书案上一坐,又思起适才苦楚,不觉重又放声大哭,吓得美娘与小媳妇都赶出房门问他说:“你怎么了?财神日子,你也不图顺遂,还亏你是读圣贤书的人呢!” 何其甫听见美娘提紧圣贤两个字,格外呜呜咽咽,哭得抬不起头来。美娘平时虽然知道他有些呆头呆脑,然而总不曾像今日这般举动,怕是遇了邪祟,转吓得索索的抖。小媳妇见这神态,笑得跑到前面告诉汪老太去了。却好美琴、玉琴都在家里贺年,一齐拢进屏门,远远瞧着。美娘拖着他的手急道:“天呀这不坑死人了,有话也该好好说,哭得这个样子做甚么?难不成是我得罪了你。” 说着也就滴下泪来。何其甫见美娘为他啼哭,毕竟保存国粹的诚心,不及爱恋艳妻的真念,忙拭了鼻涕说:“你不知道,并不是你得罪我,实情是我们这吃饭家伙,渐渐保不住了。去年听见外面谣言,就有停止科举的消息,不料如今居然有一种无知少年,也都随声附和起来。像今日那个少年,也不足十五六岁,若在当初,正是上书房读书的时候,一节五大元束脩,是最少不过。他忽的天空海阔,说上些一篇撩天大话,万一世界上的少年都像他来,不是要了我们当教书匠的性命。” 美娘听到此处不禁破涕笑起来,说:“原来为的这没要紧的事。你也是太过虑了,等到那山砍那柴,不教书难道便没有别的事干。” 何其甫翻着白眼急道:“请问你,我除得教书干甚么?我若不教书,除是你便去为娼。” 这一句引得大家都笑了。何其甫方才不哭,说:“凡天下事要是没有这个发端,到也罢了。只要有点影响,他都会真个做出来。” 这一年朝廷里发下一道上论,沉沉痛痛的将一个八股科举说得简直没有一毫价值,通饬天下士子,一概研心实学,造就真才,把科举限三年为止,一律改为考试策论。巧巧这一年下半年,便又逢乡试。何其甫听见策论两个字,先吓矮了半截。连日聚集了无数秀才,研究这策论是个甚么讲解。后来方醒悟过来,原来将八股头面略略一换,改成散文模样便是了,也没有甚么苦人所难的地方,便都高兴起来,却是另外花费了几块钱,买得几部《瀛寰志略》《时务通论》,便可以充得一个通达中外的大儒。一到乡试的时辰操演起来,居然做出来的策论,从头至尾,都还可以看得过去。大家聚在一处,会过几次文课,互相捧着卷子,啧啧叹赏,说真是皇上如天之福,即便就这考试一层而论,要我辈改个甚么样儿,便是个甚么样儿,他既可以拔取真才。我们也可以纡金拖紫。怕不是天上左辅右弼的星宿,特特降下凡尘来,扶助圣明天子的呢。。于是大家依然兴高采烈,准备晋省赴试。 别人不表,单表何其甫特特纠合了云麟说:“我们师徒最好是结伴同行,彼此有个照应。” 云麟听见这句话,好生不快活。又不敢拿话头驳回他,只得勉强答应。你道他为甚缘故呢?原来云麟这半年以来,同妓女红珠,正是打得火热。红珠的父母,准备带着他们姊妹两个向南京秦淮河一带去赶考,碰碰机会。妙珠自他师傅灵修死后,已不在送子庵里走动。听见要往南京,到也欢喜。惟有红珠却恋着云麟,舍不得离他走开。后来知道云麟也是要到南京去应试的,便私地里商议,雇一只船坐着同往。云麟一口应允,直乐得手舞足蹈。这一天已将船雇定,红珠的老子娘,携着红珠同妙珠都上了船,偏生云麟被何其甫绊着,怏怏的将行李挑在何其甫船上。 云麟抽了一个空儿,先将此话向红珠说明,叫他们将船跟着自己的船走不要离开。路上还可以偷偷相见,却千万不要给我们这何先生知道,要紧要紧。红珠没法,只得放云麟走了。云麟走进何其甫船舱里,早看见里面已坐着三个人。一个是严大成,一个是龚学礼,一个是汪圣民。当初在惜字会里,都是见过的。云麟招呼了一声,遂将长衫子脱下,掠在船窗上。龚学礼赤着肩膊,一条草葛裤儿,臭汗湿透了半段。严大成体质甚胖,热得不耐烦,便连裤子都脱得干净,下面只围了一条大一巾。汪圣民略斯文些,一身白夏布褂裤,泥垢得看不出眼来,用一柄破芭蕉扇子,扇得桌上包的字纸儿,像蝴蝶飞舞。何其甫将一双袜子扯下搁在肩膀上。用指头在脚缝里抠。抠了又闻,闻了又抠,满舱里臭气。云麟几乎要呕吐起来。只得将一个头送在窗子外面,吸吸河中水腥,顺便看后面走的船。 是时正值午日当空,炎风拂面,果然见红珠的船赶着这船而来。红珠穿了一件粉红汗衫,香气馥郁。一阵一阵向云麟鼻孔中递进去。云麟好不爽快,却好前去是个顺风,云麟这只船甚大,扯起风篷,走得像快马一般。红珠船上的篙工,便伸过一只篙子,搭着大船的艄尾,藉着风劲,直望沙漫洲一路驰去。云麟船上的人见小船这样取巧,不禁勃然大怒,便泼口骂起来,不许小船借他风力。小船上的人也不相让,遂两边对骂。云麟此时忙赶出来招呼船上的水手说:“请看我的分上,让他们一让到了南京,我多开发几个酒钱赏给你。” 船上的人见客官招呼,遂不再骂。何其甫同严大成早拖着鞋子,也赶出来查问这事。本船上的水手便一五一十将这话告诉他,何其甫先前见事情当小,到也阻拦船家不用争竞。,猛然留神向小船上看去,见舱里坐的是女眷,不觉放下脸来说:“原来这小船上不是我们奉旨江南乡试的考秀才,如何转容他傍着我们同走,云生还替他讲人情,这也太不自爱了。一个读书君子,一举一动,都有神明鉴察,虽屋漏之中,旦明之地,一毫也不能苟且。你因为他们生得标致,你便存了邪心,私相庇护。你年纪轻,不知道科场里最重的是妇女名节,当初我有一个老师杨古愚先生,不是因为这件事死在场屋里的。前车之覆,后车之戒,你还不躲进舱来。” 说着硬命自己船上水手,将小船上篙子拔开了。那小船一经离了大船,一转眼已不见他影子。云麟急得只管暗骂,赌气向舱里一坐。严大成笑道:“毕竟何老先生中有主宰,这事做得很正派,你看那两个女子,妖模怪样,不像正经路数,何容玷污我辈。我辈生平自信的,不曾做过一件亏心的事。所以早早的便入黉门,雀顶蓝衫,小小的功名,大大的福分。若是稍不检束,哼哼,怕这天榜上不容易列着姓名呢。” 龚学礼接着说道:“这话确是,不独女色是第一件要紧关头,务宜打破。比如每逢江南考试,是去赴考的,谁不偷偷的将淮北的私盐,成箱成笼望南京装载,以图多得点利息,补助教费。这种人不但瞒漏关税,辜负了皇上天恩,论他品行,已是狗彘不食其余。……” 又低低唱道:“狗彘不食其余了乎哉……” 正讲得快活,忽见船已泊着,不向前进,吆喝一声,早跳过几个如狼似虎扞子手,还有一个师爷模样的人,都来向他们船里查盐。七手八脚,扯板的扯板,开箱的开箱,闹得烟雾涨气。何其甫、严大成、龚学礼、汪圣民都拚命拦着说:“我们是奉旨应试的,那里是私盐贩子。要你们搜检起来,这还了得。” 那个师爷见他们说得嘴硬,到也不敢动手。谁知这个当儿,有一个扞子手早打开一只箱子,里面便装的满满白盐。云麟认得正是龚学礼的。龚学礼见已露出破绽,不禁羞得脸上通红,眼睁睁的望着他们将盐一古拢儿拿得去了。此时一群扞子手得了彩头,更不容分说,大家蜂拥似的都来查看。又从汪圣民、严大成衣包里搜出了许多,只有云麟同何其甫行李里一毫没有。云麟暗想:毕竟我们先生人是诚实,到不曾像他们这般无赖。再四面一望,却不知何其甫向那里去了。扞子手一直查检到后艄上,云麟看见何其甫将裤子扯下,精庇股坐在一个马桶上,见人走进,死也不肯站起身来。扞子手起了疑心,一定要等何其甫出过恭,查验马桶里可有盐没有。何其甫好生着急,哼哼唧唧的装做腹泻。扞子手等得不耐烦了,走过两人,将何其甫死命一扯。那里知道这马桶里一点屎屑也无,都变成雪白上好的食盐。大家哄然一笑,连马桶都提得走了。这才安静。何其甫等人走人舱里,面面相觑,一言不发,只管短吁长叹。云麟好生快活,忍不住吃吃的笑。龚学礼怒道:“小子何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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