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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田福恩睁圆两个眼睛跳起来,向田焕骂道:“你知道什么,你情愿做老龟,我这龟名是不情愿的,你问她干的什么事?”

  田焕笑道:“阿呀,世上的龟难道不是人做的,要这般着急。快随我到前面去,有现成的好牛肉,你去吃几杯烧酒罢。”

  说着便扯着田福恩去了。此处周氏见绣春打得十分狼狈,便不再嚼舌,依然气愤愤的走出房外。可怜绣春勉强坐起身来,将散发盘了一盘,呜呜咽咽的,独自走入自家小房间里,掩面痛哭。暗念他们母子说的话,却是一句不懂。又听见肚兜两个字,猛然想起一事,是前两月里,曾将浆洗过的衣服,晒在后面小院子里,晚间去收拾,便不见了一个肚兜。这院子墙矮,是同隔壁窑货铺子可通的,疑惑他家什么女人贪小偷去了,也便不曾提起。今日不知落在什么人手里,想是被这冤家看见了。总之我的命苦,也不必怨着旁人。便从是夜,等周氏他们都睡了,一灯如豆,绿沉沉的,遥听街更,正敲三鼓。自己哭了一会,便从抽屉内寻出一柄新磨的剪子,自己对着菱镜,看了又看,叹道:“绣春绣春,可怜你今年才得一十五岁,便不许你在世上了。”

  刚说到此,陡觉窗外一阵寒风,透人肌骨,那灯光更缩得像豆子一般。绣春平时最是胆小,到此却一毫不怕,更将灯芯挑得一挑,提起那一把剪子在手,暗念我那兄弟,此时不知可曾由泰州回来,你这一躺回来,可再也莫想看见你薄命姐姐了。又想我母亲此时定已安睡,你那里料得到你的女儿一霎时间便要幽明永隔,你明日若是听见你女儿的死信,准要肝肠寸裂,便是跑到这里,我那里还能亲亲热热的叫着你一声母亲呢。绣春万转千回,想到此处,那一把珍珠眼泪,不由纷纷而下。手里一柄剪子,便扑地落下来,硬咽得十分难受。隔房周氏听见绣春房里悉悉率率,也防着绣春自寻短见,又不肯下这一口气,转高声骂道:“贱人还不早早挺尸,半夜三更,嚎什么丧呢!”

  绣春一吓,忍着眼泪,和衣入衾,心中总因为放母亲不下,不肯就死。又念周氏性情虽恶,究竟是我的婆婆,我若是一死,难保两家不别生风波,那时候我便死在九泉之下,也是不安的。因此上转想着睡了。次日起身,仍然照常料理各事,却因为身上痛楚,行动有些艰苦,依然被周氏骂了几顿。

  绣春含泪忍受,过了几日,周氏正命绣春在后门外面一个井上汲水。绣春身量本不甚高,提那桶水很是吃力,猛见那窑货铺子后门呀的开了,走出一个后生,白瘦脸儿,嘴尖眼滑。迎着绣春掀起前面衣服,向着她小解。吓得绣春魂飞天外,急忙掉转身子不理他。转眼之间,忽见一双手腕,从自家身后向胸前抄得来,绣春阿呀一声,那手里水桶扑的直坠下井。绣春也顾不得,迈步飞奔入门里,紧紧将门闭了,心头小鹿兀的突突乱跳又念那桶落在井里,这一桩祸事也算不小,又该要吃周氏打骂,急得掩面痛哭。

  正在十分为难,忽然前面跑入一个小官来,望着绣春笑道:“春姑娘,你快到里面望望去,你家兄弟坐着大轿来了,好不威武呢。”

  绣春忙收了眼泪问道:“真是他来了不是?”

  小官笑道:“谁还哄你呢!”

  绣春心里一喜。,便三脚两步的跑出来,果然见云麟穿着海水花袍,天青外褂,立在一张大红毡条上,向田焕夫妇行礼,忙得夫妇二人还礼不迭。田福恩远远的躲在房里,云麟要请他出来相见,他死也不肯出来。云麟一笑,也只得罢了。便向周氏问道:“请问太亲母,家姐在那里呢?”

  周氏支着牙齿笑道:“阿呀我的少爷,你这尊称小妇人实在不敢当,你的家姐在后面会童子呢,等小妇人去唤他出来。”

  绣春听见周氏这话,急忙走出来。云麟见绣春面有爪痕,鬓发散乱,心里很不放心,便也望绣春行了礼,便有跟来的那个孙大将红毡收了。周氏一定要留云麟坐一坐,绣春也便立在一旁,问道:“你几时回家的?”

  云麟道:“前天便到家了,母亲为我的事很忙,命我来接姐姐回去走走。”

  周氏笑道:“使得使得。”

  又望绣春道:“姑娘你也坐下,可怜你的脚小,那里能够久站在地上呢。”

  绣春便答应坐在云麟旁边。云麟又问道:“姐姐你脸上怎么有重重叠叠的伤痕?”

  周氏忙接口道:“不瞒你少爷说,你的家姐,前日晚上坐在灯下做针黹,不知那里来了一只瘟猫,冷不防的抓了她一把,把小妇人都肉疼死了。你少爷想想,若不是这畜生放肆,谁还敢欺负你们家姐呢。”

  云麟便也笑了一笑。绣春心中十分希罕,觉得周氏今日不知何以对着自己忽然怜惜起来,便趁这个当儿说道:“娘呀,适才我在井上,猛不防将水桶掉在井里了。”

  周氏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你本来不惯做这些粗生活,往常都是我去,今日我懒了一懒,到反吓了你了,叫你公公赶快去设法弄上来,你不用操心罢。你进房收拾收拾,我停会着人送你回去,见你家母,替我请安问好。”

  田焕对着云麟,正自手足无措,却好听见周氏叫去取水桶,他假装着谦逊了两句,飞也似的向后边去了。云麟歇了一歇,也便辞周氏而去。

  绣春好生高兴,走入房里盥洗,轻匀薄粉,略抹胭脂,转觉得那几条血痕,猩红的更增妩媚,走出来命外面小官替她雇了一乘小车,便着这小官相送,笑吟吟的向周氏面前说了一声。周氏猛沉下那副青脸,望着绣春大声喝道:“你敢是快快回去,说我的坏话。”

  绣春一吓,忙答应:“娘待我没有什么不好,我敢背后议论着娘。”

  周氏冷笑道:“你仔细着,我是顺风耳,若是你敢迸出个不字,看我揭你的皮。”

  绣春诺诺连声,把适才一团的高兴,又送入东洋大海。一到了家,见舅母的婆媳同着三姨娘都在这里,忙着染喜蛋,包喜封,十分热闹,只不见着淑仪。秦氏见了绣春,好生欢喜笑道:“春丫头你老实不想家了。简直有几个月不曾回来,不是你兄弟今日去接你,你还不晓得捱到那一天呢。”

  绣春微微一笑,转又低着头,含了两眶眼泪,只管捻着袖子。又想今日是兄弟的喜事,忙忍着眼泪,向三姑娘问道:“仪妹妹呢?为何不同姨娘一路来,她如今是不想我了,听见我回家也不来会会。”

  何氏笑道:“仪姑娘害羞呢,他们的舅舅,替他们做媒,你想她还肯来。”

  绣春笑道:“这真好了,我母亲膝下却少一个女孩子,将来仪妹妹嫁得过来,我便是死了,也放心。”

  说着眼又一红。三姑娘久已闻得周氏凌虐绣春,看绣春情形,知道她心里委屈,便搭讪道:“仪儿也不是一定为此,她见她麟哥哥进学,她转发愤用心,日夜缠着她先生什么对对子,做诗呀,闹得人头疼。姑娘,你这一向还好。”

  绣春点点头说:“托姨娘的福庇,各事都还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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