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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伍太太同三姑娘又取了一叠钱赏给黄大妈,黄大妈谢了又谢,便又把来放在裙子口袋里,都压得满满的,暗念这都是我家相公的好处,今天出来就大大发了利市,欢喜不尽。

  这才又向田家而来。进了门见周氏却同王老老坐着闲话,只不见绣春在面前。黄大妈遂也将麟儿进学的话说了一遍。又说我们太太要接姑娘回去走走。周氏冷笑道:“你家相公可真是中了学不是?他尚在泰州,不曾回来,你们家里如何便会知道?难保不是人家说错了?考的人也不计其数,怎么那学台大人瞎了眼会取中你家相公这小孩子,难道那些长着胡须的本领都不如他?”

  王老老也笑道:“真真不错了。去年我们紧邻周屠户的儿子,去考武秀才,不是也弄成一个天大的笑话。头一天说是中了学了,周屠户夫妻两个好不高兴,鞭爆蜡烛,闹得一塌糊涂,便连我也在那里道喜。谁知道是人家放的谣言,不多几天,他的儿子回来,依然还是他的儿子,何尝有个秀才飞到他头上来。把老两口子都没趣死了,半个月不敢出来见人。”

  黄大妈听着他们的话,气得肚腹都要胀破。又想着他们的话,到也可怕,便又寒了半截。先前还想卖弄他麟相公中学的许多威风,如今一句也说不出口,好像便听见他麟相公已经告诉他不曾中学一般,面上顿时失色,勉强拿别话搭讪道:“请问太太一声,我们家姑娘在那里呢?”

  周氏冷着一副黄脸,淡淡的搭道:“你问着我这一句话,我到不好意思回答你了。便是火星子,也有个爆发之时,死人肚里还有一口热气,终不像你们府上这一位千金小姐,做一点点事,便是挨三摸四,像牵着鬼上桃树一般,赖驴子挨磨,不打不走,算盘珠儿拨拨动,教的曲子唱不会,飞也飞不起,跳也跳不高,别人两步走的路,她要分作三步走。我也装不了她的闲气。黄奶奶你请到我们锅灶上瞧瞧去,我因为我们王大嫂子轻易不来,请你家姑娘到厨房里下两碗粗面,她只是去了到有好大半天了,老实连影子也不看见,我几次恨得牙痒痒的,想要结结实实给她一顿皮鞭子,才杀我心头恶火,她眼睛里那里还有我这婆婆呢。总有一天,还要颠倒过来,我服事她。”

  王老老忙接着道:“可又来。因为我这一碗面,又累得你生气,又饶着她背后骂我馋痨鬼,别人家说起太平话来,谁也不是说做婆的很毒,我看你也让着她些罢。俗语说的不错,若要好,大做小……”

  周氏听了这几句话,更气得怒目圆睁,刚待发话,已见绣春盈盈的一手捧着一碗面,从外面走进来,偷眼看见周氏脸色,不由有些发抖。刚把一碗面放在桌上,那手里一碗面便倾侧过来,有些汤汁淋淋漓漓的向外面泼,烫得纤指十分疼痛,忍着要望下放。那周氏见她这样尴尬,正没好气,顺手将桌上一碗面捧起来,向绣春脸上一摔。只听得琅珰一声,淋得绣春一身的汤汁,跳起来指着骂道:“小贱货,你的魂掉在你那个姘头身上,你高兴就干,你若是不高兴,你替我夹着你那东西滚过一边去,你老娘眼睛里揉不进砂子,容你在我面前活现世。”

  可怜绣春被周氏这一碗热面烫得粉脸上顿时红肿起来,忍着泪,一声也不敢言语,只捻着衣角,轻轻拂拭,转弯腰去拾那地下碎磁片子。王老老袖着双手,只管冷笑。黄大妈老大不忍,便发话道:“先叫了一声周太太,不是我们做奴才的多嘴。……”

  刚要望下说,绣春忙向她递了一个眼色,似乎叫她不必开口,开着口反替我添罪,黄大妈也便咽住了,不由的双泪直坠,帮着绣春将地下收拾清楚,再也不敢提起接姑娘的话了。

  此处王老老站起身来,勉强笑道:“今日出门不利,碰着你们婆媳二人气头上。也罢,你还是到我那里打个么二牌罢。”

  说着便带拖带扯,将周氏催得出去。周氏一面走,一面回头望着绣春说道:“你再哭,等你亲娘死了,你再嚎丧。”

  一路喃喃的骂着走了。绣春见周氏不在面前,才掩着面泪如雨下。黄大妈道:“姑娘,你也不用伤心,我是来接你的。麟相公有喜信回来,他做了秀才了。”

  绣春猛听得这句话,不禁问道:“是真的吗?阿弥陀佛,我母亲也有出头的日子了。妈妈你看今儿光景,这也不止一次,我如何还能回去。你回去替我问问母亲,千万不要将我的事告诉她,就说我各事安好。你一边等麟儿回来,你一边再来接我罢。”

  黄大妈点点头,没精打采的回去了。绣春含悲带泪,刚刚进入她那一间卧房里,对着镜子,将鬓边乱发掠得一掠,见眼角上微微烫了有点红晕,幸亏不甚痛楚。正自凝愁无语,忽听得房外面三步两跳,跑入一个人来,谁知不是别人,正是他未婚的夫婿田福恩。绣春平时是从不曾同他讲过话,便忙低着头,想退出来。田福恩笑嘻嘻拦着说:“母亲到那里去了?”

  绣春摇摇头。田福恩又笑道:“你脸上怎么好好的会烫了?”

  绣春兀自羞得藏身无地,也不理他,转身便望自己床边上一坐。田福恩又挨过来偎着她,绣春好生羞愧,把个粉脸紧紧的用帐子蒙着。田福恩趁这个当儿,便伸手在她头上将插的一枝银针,悄悄的拔下来,望怀里一放,便又跳到外面,一口气跑至一处。是三间破烂瓦屋,屋后便全是些土城,人烟稀少,门首挂着一条破芦帘子,左侧安着一个风炉,一个熬鸦片烟的铜锅,掼在炉侧,雪白的炭灰,堆得有一二寸深浅,只听见帘里有许多人在那里睡的睡,抽的抽,直闹得烟雾涨气。田福恩掀起芦帘,一埋头窜身进去。里面黑洞洞不甚清楚,幸亏屋子中间开了一个天窗,透入些亮光。四围墙壁,全安放着睡炕。一盏一盏的烟灯,却是照耀得明星荧荧。脚下许多小鸡儿,见人来惊得拍翅飞起。大家看见田福恩进来,都喊道:“小田小田,快来翻本,胡老二登了瘟庄了。”

  田福恩笑嘻嘻,也不答应,转望着侧首一个老妇人问道:“小喜子呢?”

  那老妇人撅了撅嘴,田福恩便向东首一个小房间里一张,却看见一个媳妇脸上厚厚的抹了一脸铅粉,穿着一身花褂裤,刚刚坐在净桶上解手,那一片豁琅豁琅的声音,真似排山倒海一般价响。田福恩引得笑起来,望她羞了一羞,说那里决了口子了。那媳妇也是一笑,呸了一声,便顺手将净桶盖子提得起来,望田福恩身上摔。田福恩赶忙躲出来,跳到赌桌旁边,从身上将绣春那枝银针掏出来,向桌上一掼,喊道:“头注头注。”

  庄家掷了骰子,是个六点,便叽咕念道:“六上主,天二方,自断尾巴桩。”

  田福恩却好是个下家,便伸手将那副牌夺在手里,一看喜得跳起来大叫道:“瓜锤瓜锤。”

  押天门的那位也喊起来。九儿上家也嚷道:“你是九儿,谁也是八儿。”

  庄家一望,已吓呆了,果然天门是天牌配幺六。上家是地牌配三四,是不用说输定无疑了。先按着自己的牌,向田福恩问道:“你这银针儿究竟算几个钱?”

  田福恩喊道:“我这枝银针,是一钱八分重,八得八,八九七十二,外加一钱一百九,统共三百四十二,手工五分,五得五,五九四十五,九十五,统共四百三十七,我们简直些,就算四百个老铜钱罢。”

  庄家气得个发昏,说:“我这庄真瘟得利害,你还来欺我。银子不算,还加着手工,难不成我昨天那条女裤子,要连手工算在内,也还值得二百文,为何你们大家都闹着只算一百五呢?也罢算我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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