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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〇


  “我跟钱先生和老三已经多日不见了,我不能上那小庙里去,我怀疑金三。那天他忽然跑来看我,到底是什么意思?要是钱先生又让人给逮了去,日本人准会把明月留在庙里当诱饵,好逮老三和别的人。我上那儿去很不方便,你敢不敢去走一趟?”

  “瞧,这不是,”白巡长惨笑了一下,打大襟里把菜刀掏了出来。“我原本就想拼了,还有什么不敢的呢?”“用不着拿菜刀,”瑞宣也笑了,“你上庙里去最合式。你有眼力,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到底该不该进去。明月和尚不认识你,这又是个好条件。你们俩谁也不认识谁,见了面不会在无意之间露出点什么破绽让人家发现。该不该往庙里进,你到那儿掂量着办。你要是真的进了庙里,千万可别跟和尚说话。得假装求神讨签,还得装得真象那么回事。先到佛前磕个头,祷告祷告,说你丢了差事,问问前途凶吉。等你摇出签来,到佛龛上去拿签帖的时候,记住一定要拿最下面的那一张。那上头写着咱们要知道的事儿。有了那张帖儿,老三的下落也就有了。还有……你拿到那张帖儿,千万别直接给我送来。我到白塔寺庙会上去见你。得找个人多的地方见面,比如说,那些变戏法的,卖估衣的地方,得找这样的地方。”“这事儿我能办。”白巡长高兴起来。

  “我知道你必能办到。还有,你得做点儿小买卖什么的,哪怕是卖点儿花生呢,也好。这么着,丁约翰就不会怀疑你。你得常去他那儿走走,跟他聊聊天,恭维恭维他的基督精神。一句话,你得哄着他点儿,别让他再怀疑你,跑去报告。”“好吧,祁先生,我又活了,哪怕过两天就得去死呢,我也感你的恩。”白巡长藏起刀,伸手要开街门,准备出去。“你要是让人逮住,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能连累别人。”瑞宣又低声告诫他。

  白巡长点了点头,而后打开了街门。他把菜刀送回家,一径上了小庙。

  他耷拉着脑袋走近小庙,打眼角往四下里瞅。庙门开着,院子里,佛堂里都没个人影儿。他走到庙门旁边,想买股香拿着,象个求神讨签的样子。

  忽然瞧见金三爷在庙门外不远的地方蹲着。他认得金三的红鼻子和大方脑袋。他咳了一声,金三一下子蹦了起来。白巡长挺神气地笑了笑,说:“混得不错吧,金三爷?”他态度亲切,丝毫不显莽撞,只有当过多年警察的人,才能做得这么自然。

  “怎么啦?您是谁?”金三不知所措了。

  “不记得我啦?”白巡长做得象个老相识。“我姓白,家离小羊圈不远。”

  小羊圈三个字,象把刀子捅进了金三的心窝儿。

  白巡长往西头走,金三不知不觉地也跟着他走了过去。

  金三的鼻子还是那么红,可是不亮了;原来油光锃亮的脑门发了暗,有了深深的纹路。眼皮红红的,象好多天没睡觉似的。鞋上,肩膀上,裤子上都蒙了厚厚一层灰,仿佛他在街上已经站了好几天,“找个地方坐坐,”白巡长说。金三点了点他那四方脑袋。“嗯?”刚一坐下,金三就开了话匣子,仿佛他心里憋了一肚子话,正等着机会蹦出来。哪怕来条狗冲他摇摇尾巴呢,他也会把心里话跟它说一说。“亲家,我那亲家,让人逮去了,”他没头没脑地说起来。“钱先生?”白巡长说着,想起了七年前抓钱先生那会儿的事。“您怎么知道的?”

  “是他们告诉我的——他们日本人。哎,这一回我真是造了孽了!为了保住我的产业,好让我闺女和外孙有口吃喝,我跟日本人去攀交情。结果呢,我只在庙门口张望了一下,他们就摸进庙里,偷偷把我亲家绑走了。而后,他们又哄我说,别发愁,亏待不了他。哼,七年前,日本人差点没把他的脊梁骨给打折了。我不是人,我没脸回家去见外孙子。我把他爷爷送进了虎口——还有什么脸去见那孩子?”金三说了又说,想把憋在心里的苦闷一气儿抖搂出来。

  “得想个法子搭救钱先生。”白巡长说着,指望金三能琢磨出点主意来。

  “救他?那是当然。”金三打衣襟底下掏出一搭子票子。“我带了钱来,一个劲儿在这儿转悠,想把亲家赎出来。要是这些钱还不够,我可以卖房子,我舍得花钱。钱,房子算什么!不管怎么为难,我也得见上亲家一面,告诉他我是个混蛋,简直不是人。我知道,跟他一说,他明白了,一定饶了我。他是个有学问的人,通情达理。要是他们把他打死了,没能当面跟他说清楚,我在九泉之下可怎么跟他见面呢。我在棺材里都不得消停。帮兄弟一把吧,帮兄弟一把——可怜可怜我吧。”

  “我当然要帮忙。”

  “怎么个帮法呢?”金三乐意给钱,可是他得先知道,这笔钱究竟用在什么地方。

  “得先找到钱先生的朋友,然后,再一块儿想办法救他。”“上哪儿打听去呢?”

  “上那小庙里去。”

  “好,我去,”金三说着,站了起来。

  “等会儿,”白巡长也站了起来,拦住金三。“我去,您站在远处瞅着点儿。万一我被他们逮了去,您就带个信儿给瑞宣。”

  “好吧,”金三脸上有了点血色。虽说救钱先生的事儿八字还没有一撇儿,可他总算有了指望。他给了白巡长几张票子。“拿着,你要是不肯收,我就是狗养的。你这是为我的亲家办事,我不能让你自个儿掏钱买吃喝。”

  §九十五

  钱少奶奶双手托腮,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不过是几个钟头以前的事情,她却仿佛已经记不清楚了。她费尽心思想了又想,结结巴巴地说:“他说是出去买点儿零嘴……”“后来呢?快说呀,”金三爷不耐烦起来。

  “出去了——半天没回来。”

  “你干吗让他自个儿出去?”

  她不想分辩,“我以为他在大门里边吃边玩呢。过了一会儿,我有点不放心,跑出来瞧。他没在,我到大街上去找他,找了又找——喊了又喊,”她又低下了头。

  金三爷也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他忍住气,静下心来思索。想了半天,把几天来的事儿跟闺女说了一遍,说不定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能看出点眉目,找出丢孩子的原因来。钱少奶奶听爸爸这么一说,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准是让日本鬼子给偷去了!”

  “日本鬼子?”

  “他们把我公公逮去了,又把我儿子偷走了。老爷子就是铁打的心肠,见孩子受委屈也得心软,只好叫说什么就说什么了。他们会把我那孩子折磨死!您倒好——为了三所房子,绝了钱家的后!”

  金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筋疲力尽,又气又羞,迷迷糊糊冲着院墙发楞。

  第二天,白巡长来了。他告诉金三,钱先生果真下了牢,不过还没有受刑。

  这是从小庙里拿来的签帖上得来的消息。还有些别的话,他不能都告诉金三。

  “哦——他没受刑?”金三露出了笑脸。

  “哼——日本鬼子马上就要完蛋,不敢乱来了。他妈的——!都是些欺软怕硬的东西!”

  “可我的外孙子丢了,”金三又没了笑意。

  “丢了?”白巡长楞住了。

  “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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