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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就这么办啦,科长!”亦陀跳动着粉碎的小步往外走。隔着窗子,他告诉招弟:“二小姐,我到府上送个话儿,就说今天你不回去了!”没等招弟开口,他已经走出去。

  他雇车回到冠家。一路上,他一直是微笑着。他回忆刚才在公寓里的经过,象想一出《蒋干盗书》那类的戏似的那么有趣。最得意的地方是李空山已经注意到他到过日本,和他对日本人怎样对待女子的知识。他感到他的知识已发生了作用,毫无疑义的,他将凭借着那点知识而腾达起来——他将直接的去伺候日本人,而把大赤包连李空山——连李空山——全一脚踢开!他觉得北平已不是“原根”的花木,而是已接上了日本的种儿。在这变种的时候,他自己是比任何人都更有把握的得风气之先,先变得最象日本人,也就得到最多的金钱与势力。以前,他在天桥儿卖过草药;将来,他必须在日本人面前去卖草药,成为一个最伟大的草药贩子。他的草药将是他的唇舌,机智,与拉拢的手段。他将是今日的苏秦张仪,在浑水里摸到最大的一条鱼。

  一直到进了冠家的大门,他才停止了微笑,换上了一脸的严肃。院中很静。桐芳与高第已经都关门就寝,只有北屋还有灯光。

  大赤包还在客厅中坐着呢,脸上的粉已褪落,露出黄暗的皱纹与大颗的黑雀斑,鼻子上冒出一些有光的油。晓荷在屋中来回的走,他的骂已挨够,脸上露出点风暴过去将要有晴天的微笑。他的眼时常瞭着大赤包,以便随时收起微笑,而拿出一点忧郁来。在平日,他很怕大赤包。今天,看她真动了气,他反倒有点高兴;不管她怎样的骂他,反正她是遇到了李空山那样的一个敌手,这很值得高兴。他并没为招弟思索什么,而只想招弟若真和李空山结婚,他将得到个机会施展自己的本事。他将要极精细的,耐心的,去给她选择嫁妆,既要省钱,又要漂亮。他将要去定多少桌喜酒,怎样把菜码略微一调动便可以省一元钱,而教一般的客人看不出其中的奥妙。把这些都想过,他想到自己:在吉期那天,他将穿什么衣服,好把自己扮成既象老太爷,又能显出“老来俏”。他将怎样露出既有点疲倦,而仍对客人们极其周到。他将喝五成酒,好教脸上红扑扑的,而不至于说话颠三倒四。他将在大家的面前,表演一回尽美尽善的老泰山!

  假若日本人的疯狂是昂首挺胸的,冠晓荷和类似他的北平人的疯狂是沉溺在烟酒马褂与千层底缎鞋之间的。日本人的疯狂是老要试试自己的力气,冠晓荷的是老要表现自己的无聊。这两种疯狂——凡是只知道自己,只关切自己,而不睁眼看看世界的,都可以叫作疯狂——遇到一处,就正好一个可以拚命的打人,一个死不要脸的低着头看自己的缎子鞋。按说,晓荷对招弟应当多少关点心,她是他的亲女儿。在一个中国人的心里,父亲是不能把女儿当作一根草棍儿似的随便扔出去的。可是,晓荷的疯狂使他心中很平静。对女儿,正象对他生身之地北平一样,被别人糟塌了,他一点也不动心。他的确是北平的文化里的一个虫儿,可是他并没有钻到文化的深处去,他的文化只有一张纸那么薄。他只能注意酒食男女,只能分别香片与龙井的吃法,而把是非善恶全付之一笑,一种软性疯狂的微笑。

  见高亦陀进来,晓荷作出极镇定而又极恳切的样子,问了声“怎样?”

  亦陀没理会晓荷,而看了看大赤包。她抬了抬眼皮。亦陀晓得女光棍是真着了急,而故意的要“拿捏”她一下;亦陀也是个软性的疯子。他故意作出疲乏的样子,有声无力的说:“我得先抽一口!”他一直走进内间去。

  大赤包追了进去。晓荷仍旧在客厅里慢慢的走。他不屑于紧追亦陀,他有他的身分!

  等亦陀吸了一大口烟之后,大赤包才问:“怎样?找到他们,啊,她,没有?”

  一边慢慢的挑烟,亦陀一边轻声缓调的说:“找到了。二小姐说,今天不回来了。”

  大赤包觉得有多少只手在打她的嘴巴!不错,女儿迟早是要出嫁的,但是她的女儿就须按照她的心意去嫁人。招弟这样不明不白的被李空山抢去,她吃不消。她想不起一点自己的教养女儿的错误,而招弟竟敢这么大胆妄为,她不能不伤心。不过,招弟只是个年轻的女孩子,还有可原谅。李空山是祸首,没有任何可原谅的地方;假若没有李空山的诱惑,招弟一定不会那样大胆。她把过错全归到李空山的身上,而咬上了牙。哼,李空山是故意向她挑战,假若她低了头,她就不用再在北平叫字号充光棍了。这一点,比招弟的失足还更要紧。她知道,即使现在把招弟抢救回来,招弟也不能再恢复“完整”。可是,她必须去抢救,不是为招弟的名誉与前途,而是为斗一斗李空山。她和李空山,从现在起,已是势不两立!

  “晓荷!”雷似的她吼了一声。“叫车去!”

  雷声把亦陀震了起来。“干吗?”

  一手插腰,一手指着烟灯,大赤包咬着牙说:“我斗一斗姓李的那小子!我找他去!”

  亦陀立了起来。“所长!是二小姐倾心愿意呀!”“你胡说!我养的孩子,我明白!”大赤包的脸上挂上了一层白霜;手还指着烟灯,直颤。“晓荷!叫车去!”晓荷向屋门里探了探头。

  大赤包把指向烟灯的手收回来,面对着晓荷,“你个松头日脑的东西!女儿,女儿,都叫人家给霸占了,你还王八大缩头呢!你是人不是?是人不是?说!”

  “不用管我是什么东西吧,”晓荷很镇定的说:“咱们应当先讨论讨论怎样解决这件事,光发脾气有什么用呢?”在他的心里,他是相当满意招弟的举动的,所以他愿意从速把事情解决了。他以为能有李空山那么个女婿,他就必能以老泰山的资格得到一点事作。他和东阳,瑞丰,拜过盟兄弟,可是并没得到任何好处。盟兄弟的关系远不如岳父与女婿的那么亲密,他只须一张嘴,李空山就不能不给他尽心。至于招弟的丢人,只须把喜事办得体面一些,就能遮掩过去,正如同北平陷落而挂起五色旗那样使人并不觉得太难堪。势力与排场,是最会遮羞的。

  大赤包楞了一楞。

  高亦陀赶紧插嘴,唯恐教晓荷独自得到劝慰住了她的功劳。“所长!不必这么动气,自己的身体要紧,真要气出点病来,那还了得!”说着,他给所长搬过一张椅子来,扶她坐下。

  大赤包哼哼了两声,觉得自己确是不应动真气;气病了自己实在是一切人的损失。

  亦陀接着说:“我有小小的一点意见,说出来备所长的参考。第一,这年月是讲自由的年月,招弟小姐并没有什么很大的过错。第二,凭所长你的名誉身分,即使招弟小姐有点不检点,谁也不敢信口胡说,你只管放心。第三,李空山虽然在这件事上对不起所长,可是他到底是特高科的科长,掌着生杀之权。那么,这件婚事实在是门当户对,而双方的势力与地位,都足以教大家并上嘴的。第四,我大胆说句蠢话,咱们的北平已经不是往日的北平了,咱们就根本无须再顾虑往日的规矩与道理。打个比方说,北平在咱们自己手里的时候,我就不敢公开的抽两口儿烟。今天,我可就放胆的去吸,不但不怕巡警宪兵,而且还得到日本人的喜欢。以小比大,招弟小姐的这点困难,也并没有什么难解决的地方,或者反倒因为有这么一点困难,以后才更能出风头呢。所长请想我的话对不对?”

  大赤包沉着脸,眼睛看着鞋上的绣花,没哼一声。她知道高亦陀的话都对,但是不能把心中的恶气全消净。她有些怕李空山,因为怕他,所以心里才难过。假若她真去找他吵架,她未必干得过他。反之,就这么把女儿给了他,焉知他日后不更嚣张,更霸道了呢。她没法办。

  晓荷,在亦陀发表意见的时候,始终立在屋门口听着,现在他说了话:“我看哪,所长,把招弟给他就算了!”“你少说话!”大赤包怕李空山,对晓荷可是完全能控制得住。

  “所长!”亦陀用凉茶漱了漱口,啐在痰盂里,而后这么叫,“所长,毛遂自荐,我当大媒好了!事情是越快办越好,睡长梦多!”

  大赤包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用手轻轻的揉着胸口,她的心中憋得慌。

  亦陀很快的又呼噜了一口烟,向所长告辞:“咱们明天再详谈!就是别生气,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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