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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瑞丰本是为凑热闹来的,他万没想到街上会这么寂寞。才走了一里多路,他就感觉到了疲乏;这不是游行,而是送殡呢!不,比送殡还更无聊,难堪!虽然他的脑子相当的迟钝,可是看看街上,再看看学生,他也没法否认事情大概有点不对!队伍刚一走入大街的时候,他还跳前跳后,象看羊群的犬似的,表示自己的确有领队的能力与热心。为挽救适才在操场中没有把口号喊好的丢脸,他一边跳前跳后,还一边点动着小干脑袋,喊起一二一,好教大家把脚步放齐,振作振作精神。可是,他白费了力。大家的脚抬不起来。慢慢的,他停止了喊一二一;慢慢的,他也停止了跳前跳后,而只在队伍的中溜儿老老实实的走;慢慢的,他也低下头去。

  他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会这样了。他爱热闹,他一向不懂得什么叫作严肃。可是,今天北平的街上与北平的学生使他第一次低下头去,感觉到他应该一声不出。他很后悔参加这次的游行。他偷眼向前后找蓝东阳,已然不见了。他的心中有点发慌。虽然阳光是那么晴美,街上到处都悬旗结彩,可是他忽然觉得怪可怕!他不知道天安门安排着什么险恶的埋伏,他只觉得北平的天,北平的地,与北平的人,今天都有点可怕。他没有多少国家观念,可是,现在他似乎感到了一点不合适——亡了国的不合适!

  迷迷糊糊的走到东四牌楼,他很想偷偷的离开队伍。可是他又不敢这样办,怕蓝先生责骂他。他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两个腿肚子好象要转筋似的那么不好受。

  这时节,瑞宣正在屋里对着日历发楞,今天是双十节!

  他拒绝了参加游行。于是,无可避免的,他就须联想到辞职。在学校里,他是个在尽心教功课而外别无野心的人。虽然在更换教务主任与校长的时节,他常常被大家看成为最有希望的候补人,可是这纯粹出于他的资望与人品的感召,而与他自己丝毫不相干;他绝对不肯运动任何人帮忙他作主任或校长。他的尽心教课是目的,不是为达到什么目的的手段。在教课而外,对于学生团体的活动,只要是学校认为正当的,只要他接到正式的约请,他就必定参加。他以为教育不仅是教给学生一点课本上的知识,而也需要师生间的感情的与人格的接触。

  他知道在团体的活动中,他自己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但是他并不因此而偷懒——他会很冷静的热心。在他的心里他反对学生们的时常出去游行。可是,每逢游行,他必定参加,不管他对游行的目的赞同与否。他以为自己既是教师,就该负看管学生的责任,特别是在学生结队离开学校的时候。诚然,他的热心绝不会使他侵犯了校长或任何教员职员的职权,或分外多管些闲事,可是跟着队伍走动的本身,就叫他心中安适——他应当在学生的左右。假若学生们遇到什么不幸与危险,他自己必会尽力保护他们。随着学生平安无事的回来,看着学生都进了校门,他才把心放下。然后,不进校门,便急快的回家——他并不为参加游行而多用学校一盆水,洗去脸上的灰土。

  今天,他没去参加游行。他不能去!他不能去大睁白眼的看着男女学生在国庆日向日本旗与日本人鞠躬!可是,从另一方面想,他这是不尽责。他应当辞职。他生平最看不起那些拿着薪金而不负责办事的人。不过,辞职只是安慰自己的良心,并无补于眼前的危难——假若,他想,日本人把学生集合在天安门而施行大屠杀呢?在理智上,他找到许多日本人不致于那么毒狠的理由,而且也想到:即使有他跟随着学生,日本人若是要屠杀,他有什么能力去阻止呢?日本人若用机关枪扫射,他也必死无疑;而他是一家人的家长!思前想后,他决定不了什么。越决定不了,他就越焦躁;他头上出了汗。

  最后,他想到:即使日本人本不想在今天屠杀,焉知道我们的学生中没有向日本人扔一两个炸弹的呢?那么多的学生难道真的就没有一个有胆气的?是的,今天在北平投一两个炸弹也不过象往大海中扔一块小砖儿;可是,历史是有节奏的,到时候就必须有很响的一声鼓或一声锣。豪侠义士们便是历史节奏中的大锣大鼓。他们的响声也许在当时没有任何效果,可是每到民族危亡的时机,那些巨响就又在民族的心中鸣颤。那是天地间永久不灭的声音。想到这里,他的理智无论如何再也不能控制住情感。不管是生是死,他须到天安门去看看。

  披上长袍,他一边扣着钮扣,一边往外疾走,连小顺儿的“爸,你上哪儿?”也没顾得回答!

  刚出了大门,他便碰到了小崔——刚刚把车由街上拉回来。瑞宣本不想和小崔打招呼,可是一眼看到了车子,他楞了一下。他要坐小崔的车,不仅是为路相当的远,也是因心中急躁,不耐烦一步一步的走去。

  小崔,在拉着车子的时节,永远不肯对邻居们先打招呼,怕是被人误会他是揽生意。他的车子新,腿快,所以要价儿也高一些。他怕因自己的车价儿高而使邻居们为难。现在,看祁瑞宣向他一打楞,他先说了话;他是把瑞宣算在坐得起他的车子的阶级中的。

  “祁先生坐车吗?要坐的话,我就拉一趟!”没等瑞宣答话,他絮絮叨叨的说下去,好象心中久已憋得慌了的样子:“街上光一队一队的过学生,碰不着一个坐车子的!学生,干什么都是学生,真也有脸!去年,给委员长打旗子游街的是他们;今天,给日本人打旗子游街的又是他们!什么学生,简直是诚心找骂!你说是不是?”

  瑞宣的脸成了大红布;假若可能,连头发根也都发了红!他知道小崔骂的是学生,而并非骂他。他也知道小崔的见解并不完全正确,小崔是不会由一件事的各方面都想到而后再下判断的。虽然这样,他可是没法子止住脸红,小崔骂的是学生,而他祁——瑞宣——便是学生的老师呀!他自己现在也是要上天安门去呀!再说,小崔的见解,不管对与不对恐怕也就是一般人共同的见解,而一般人共同的见解,不管对与不对,是会很快的变成类似信仰的东西的!他不知道是谁——日本人还是中国的汉奸——出的这样的绝户主意,教学生们在国庆日到天安门去向敌人磕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人是小崔们的偶像。读书人是有腿儿的礼义廉耻,是圣人的门徒。读书人领头儿喊抵制日货,拥护国民政府,还有许多不可解的什么男女平权,自由独立……今天,读书人却领着头儿去喊大日本万岁!

  瑞宣极快的想起这些,又极快的止住思索:他须决定是否还到天安门去。假若还去的话,他会坐在车上和小崔谈,教小崔知道些学生们的困难与痛苦。可是,他决定了不去。他的话不会说服了小崔,不是因为小崔的脑袋是木头的,而是因为小崔的带着感情的判断恐怕是无可驳倒的,除非今天在会场上有一两个学生扔出炸弹去;可是,到底有这样的学生没有呢?

  冠先生,穿着蓝缎子硬夹袍,满面春风的从三号扭了出来。他的眼珠微一移动,就把小崔象米中的一粒细砂似的筛了出去,而把全副的和颜悦色都向瑞宣摆正。

  小崔把车放在门口,提起车垫子来。他很纳闷为什么祁瑞宣这样手足失措的,但又不肯和冠晓荷在一处立着,所以很不高兴的走进家门去。

  “瑞宣!”冠先生的声音非常的温柔亲热。“是不是要到天安门去?这个热闹倒还值得一看!要去,我们一道走?”瑞宣愿意和小崔谈一整天,而不高兴和冠晓荷过一句话。小崔恨学生们,冠先生却爱看学生们的热闹。“这……”瑞宣不晓得自己口中说了几个什么字,迷迷糊糊的便走了回来,在院中低着头走。

  冠先生并不是去看热闹,而是想教日本人看看他。对怎样加入新民会去,他还没找到什么门路。本来想约刘师傅去给弄两档儿“玩艺”,引起日本人的注意,谁知道刘师傅会那么不知趣,毫不客气的拒绝了。玩艺儿既献不上去,他想他至少须教日本人看看他自己。不错,在逮捕钱默吟的时候,日本宪兵已看见了他。但是,宪兵不过是宪兵,宪兵大概不会放给他差事。今天,在天安门前,必定有一些日本要人,叫要人看见才有作官的希望。

  瑞丰和他的队伍差不多是最早来到天安门的。他预料着,会场四围必定象开庙会一样的热闹,一群群卖糖食和水果的小贩,一群群的红男绿女,必定沿着四面的红墙,里三层外三层的呼喊,拥挤,来回的乱动;在稍远的地方甚至有照西湖景和变戏法的,敲打着简单而有吸引力的锣鼓。他也希望山东面西面和南面,一会儿传来一线军乐的声音,而后,喇叭与铜鼓的声音越来越大,他能探一探头便看见一张在空中飘动着的旗子。北平学校的校旗是一校一个样子,一个颜色,谁也不和谁相同的。在旗子后边,他喜欢看那耀武扬威的体操教员与那满身是绳子棒子的童子军。他特别欢喜那嘀嗒嘀嗒的军乐,音调虽然简单,可是足以使他心跳;当他的心这样跳动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颇了解铁血主义似的。在他高兴而想哼唧的时候,十之八九他是哼唧着军号的简单的嗒嘀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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