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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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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军进入北平的时候,最先出现于北平人眼前的新组织是新民会,一个从炮火烟雾中钻出来的宣传机关。冠晓荷听见说有这么个机关,而没有十分注意它,他不大看得起宣传工作。他心目中的“差事”是税局,盐务;他心中的头衔是县长,科长,处长……他觉得一个“会”,既无税局与盐务署的收入,又无县长,处长的头衔,一定就没有什油水与前途。现在,他才明白过来:这个“会”是大有前途的,因为他是紧跟着军队的,替军队宣扬“德威”的亲近的侍从。有它,日本军队才能在屠杀之后把血迹埋掩起来;有它,日本军队才能欺哄自己:他们对被征服的民众的确有了“和平的”办法。它不跟军阀争什么,而是老老实实的在军人身后唱着“太平歌词”。军人以炮火打瘫了一座城,新民会赶紧过来轻轻的给上一点止痛的药。 那位小政客告诉冠晓荷:“要谋大官,你非直接向日本军官手里去找不可。维持会不会有很长的寿命。到市政府找事呢,你须走天津帮的路线。新民会较比容易进去,因为它是天字第一号的顺民,不和日本军人要什么——除了一碗饭与几个钱——而紧跟着日本兵的枪口去招抚更多的顺民,所以日本军人愿意多收容些这样的人。只要你有一技之长,会办报,会演戏,会唱歌,会画图,或者甚至于会说相声,都可以作为进身的资格。 此外,还有个万不可忽视的力量——请注意地方上的‘老头子’!老头子们是由社会秩序的不良与法律保障的不足中造成他们的势力。他们不懂政治,而只求实际的为自己与党徒们谋安全。他们也许知道仇视敌人,但是敌人若能给他们一点面子,他们就会因自己的安全而和敌人不即不离的合作。他们未必出来作官,可是愿意作敌人用人选士的顾问。这是个最稳固最长久的力量!” 这一点分析与报告,使冠晓荷闻所未闻。虽然在官场与社会中混了二三十年,他可是始终没留过心去观察和分析他的环境。他是个很体面的苍蝇,哪里有粪,他便与其他的蝇子挤在一处去凑热闹;在找不到粪的时候,他会用腿儿玩弄自己的翅膀,或用头轻轻的撞窗户纸玩,好象表示自己是普天下第一号的苍蝇。他永远不用他的心,而只凭喝酒打牌等等的技巧去凑热闹。从凑热闹中,他以为他就会把油水捞到自己的碗中来。 听到人家这一片话,他闭上了眼,觉得他自己很有思想,很深刻,倒好象那都是他自己思索出来的。过了一会儿,他把这一套话到处说给别人听,而且声明马上要到天津去,去看看老朋友们。把这一套说完,他又谦虚的承认自己以前的浮浅:“以前,我说过:艺术是没有国界的,和……那些不着边际的话。那太浮浅了!人是活到老,学到老的!现在,我总算抓到了问题的根儿,总算有了进步!有了进步!”他并不敢到天津去。不错,他曾经在各处做过事;可是,在他的心的深处却藏着点北平人普遍的毛病——怕动,懒得动。他觉得到天津去——虽然仅坐三小时的火车——就是“出外”,而出外是既冒险而又不舒服的事。再说,在天津,他并没有真正的朋友。那么,白花一些钱,而要是还找不到差事,岂不很不上算? 对日本的重要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他很费力的记住了十来个什么香月,大角,板垣,与这个郎,那个田,而且把报纸上记载的他们的行动随时在他的口中“再版”,可是他自己晓得他们与他和老虎与他距离得一样的远。至于“老头子”们,他更无法接近,也不大高兴接近。他的不动产虽不多,银行的存款也并没有超过一万去,可是他总以为自己是个绅士。他怕共产党,也怕老头子们。他觉得老头子就是窦尔墩,而窦尔墩的劫富安贫是不利于他的。 他想应当往新民会走。他并没细打听新民会到底都作些什么,而只觉得自己有作头等顺民的资格与把握。至不济,他还会唱几句二簧,一两折奉天大鼓(和桐芳学的),和几句相声!况且,他还作过县长与局长呢!他开始向这条路子进行。奔走了几天,毫无眉目,可是他不单不灰心,反倒以为“心到神知”,必能有成功的那一天。无事乱飞是苍蝇的工作,而乱飞是早晚会碰到一只死老鼠或一堆牛粪的。冠先生是个很体面的苍蝇。 不知别人怎样,瑞丰反正是被他给“唬”住了。那一套分析,当冠先生从容不迫的说给瑞丰听的时候,使瑞丰的小干脸上灰暗起来。他——瑞丰——没想到冠先生能这么有眼光,有思想!他深怕自己的才力太小,不够巴结冠先生的了! 冠先生可是没对瑞丰提起新民会来,因为他自己既正在奔走中,不便教瑞丰知道了也去进行,和他竞争;什么地方该放胆宣传,什么地方该保守秘密,冠先生的心中是大有分寸的。 二三十年的军阀混战,“教育”成象晓荷的一大伙苍蝇。他们无聊,无知,无心肝,无廉耻,因为军阀们不懂得用人,而只知道豢养奴才。在没有外患的时候,他们使社会腐烂。当外患来到,他们使国家亡得快一点。 受过只管收学费与发文凭的教育的瑞丰,天然的羡慕晓荷。他自己没作过官,没接近过军阀,可是他的文凭既是换取生活费用的执照,他就没法不羡慕冠先生的衣食住行的舒服与款式。他以为冠先生是见过世面的“人物”,而他自己还是口黄未退的“雏儿”。 瑞丰决定赶快搬到三号的那间小屋子去住。那间小屋小到仅足以放下一张床的,只有个小门,没有窗户。当瑞丰去看一眼的时候,他没看见什么——因为极黑暗——而只闻到一些有猫屎味的潮气。他愿意住这间小屋,他的口气表示出来:只要能和冠家住在一处,哪怕是教他立着睡觉也无所不可! 这时候,西长安街新民报社楼上升起使全城的人都能一抬头便看见的大白气球,球下面扯着大旗,旗上的大字是“庆祝保定陷落”!保定,在北平人的心里几乎是个地理上的名词。它的重要仿佛还赶不上通州,更不用说天津或石家庄了。他们只知道保定出酱菜与带响的大铁球。近些年来,揉铁球的人越来越少了,保定与北平人的关系也就越发模糊不清了。现在,“保定陷落”在白气球底下刺着大家的眼,大家忽然的想起它来,象想起一个失踪很久的好友或亲戚似的。大家全低下头去。不管保定是什么样的城,它是中国的地方!多失陷一座别的城,便减少克复北平的一分希望。他们觉得应该为保定带孝,可是他们看到的是“气球”与“庆祝”!亡国是最痛心,最可耻,可是他们得去庆祝!自己庆祝亡国! 日本的“中国通”并不通。他们不晓得怎么给北平人留面子。假若他们一声不出的,若无其事的,接受胜利,北平人是会假装不知道而减少对征服者的反感的。但是,日本人的“小”心眼里,既藏不住狠毒,也藏不住得意。象猫似的,他们捉住老鼠不去马上吃掉,而要戏耍好大半天;用爪牙戏弄被征服者是他们的唯一的“从容”。他们用气球扯起保定陷落的大旗来! 新民会抓到表功的机会。即使日本人要冷静,新民会的头等顺民也不肯不去铺张。在他们的心里,他们不晓得哪是中国,哪是日本。只要有人给饭吃,他们可以作任何人的奴才。他们象苍蝇与臭虫那样没有国籍。 他们决定为自庆亡国举行大游行。什么团体都不易推动与召集,他们看准了学生——决定利用全城的中学生和小学生来使游行成功。 瑞丰喜欢热闹。在平日,亲友家的喜事,他自然非去凑热闹不可了;就是丧事,他也还是“争先恐后”的去吃,去看,去消遣。他不便设身处地的去想丧主的悲苦;那么一来,他就会“自讨无趣”。他是去看穿着白孝,哭红了眼圈儿的妇女们;他觉得她们这样更好看。他注意到酒饭的好坏,和僧人们的嗓子是否清脆,念经比唱小曲更好听;以便回到家中批评给大家听。丧事是人家的,享受是他自己的,他把二者极客观的从当中画上一条清楚的界线。对于庆祝亡国,真的,连他也感到点不大好意思。可是及至他看到街上铺户的五色旗,电车上的松枝与彩绸,和人力车上的小纸旗,他的心被那些五光十色给吸住,而觉得国家的丧事也不过是家庭丧事的扩大,只要客观一点,也还是可以悦心与热闹耳目的。他很兴奋。无论如何,他须看看这个热闹。 同时,在他的同事中有位姓蓝名旭字紫阳的,赏给了他一个笑脸和两句好话——“老祁,大游行你可得多帮忙啊!”他就更非特别卖点力气不可了。他佩服蓝紫阳的程度是不减于他佩服冠晓荷的。 紫阳先生是教务主任兼国文教员,在学校中的势力几乎比校长的还大。但是,他并不以此为荣。他的最大的荣耀是他会写杂文和新诗。他喜欢被称为文艺家。他的杂文和新诗都和他的身量与模样具有同一的风格:他的身量很矮,脸很瘦,鼻子向左歪着,而右眼向右上方吊着;这样的左右开弓,他好象老要把自己的脸扯碎了似的;他的诗文也永远写得很短,象他的身量;在短短的几行中,他善用好几个“然而”与“但是”,扯乱了他的思想而使别人莫测高深,象他的眉眼。他的诗文,在寄出去以后,总是不久或好久而被人家退还,他只好降格相从的在学校的壁报上发表。在壁报上发表了以后,他恳切的嘱咐学生们,要拿它们当作模范文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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