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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妞子也把兔儿爷接过来,双手捧着,同哥哥走进老人的屋内。

  “太爷爷!”小顺儿笑得连眉毛都挪了地方。“你给买来的?”

  “太爷爷!”妞子也要表示感谢,而找不到话说。“玩去吧!”老人半闭着眼说:“今年玩了,明年可……”他把后半句话咽回去了。

  “明年怎样?明年买更大,更大,更大的吧?”小顺儿问。“大,大,大的吧?”妞子跟着哥哥说。

  老人把眼闭严,没回出话来。

  §十五

  北平虽然作了几百年的“帝王之都”,它的四郊却并没有受过多少好处。一出城,都市立刻变成了田野。城外几乎没有什么好的道路,更没有什么工厂,而只有些菜园与不十分肥美的田;田亩中夹着许多没有树木的坟地。在平日,这里的农家,和其他的北方的农家一样,时常受着狂风,干旱,蝗虫的欺侮,而一年倒有半年忍受着饥寒。一到打仗,北平的城门紧闭起来,城外的治安便差不多完全交给农民们自行维持,而农民们便把生死存亡都交给命运。他们,虽然有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进几次城的,可是在心理上都自居为北平人。

  他们都很老实,讲礼貌,即使饿着肚子也不敢去为非作歹。他们只受别人的欺侮,而不敢去损害别人。在他们实在没有法子维持生活的时候,才把子弟们送往城里去拉洋车,当巡警或作小生意,得些工资,补充地亩生产的不足。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他们无可逃避的要受到最大的苦难:屠杀,抢掠,奸污,都首先落在他们的身上。赶到大局已定,皇帝便会把他们的田墓用御笔一圈,圈给那开国的元勋;于是,他们丢失了自家的坟墓与产业,而给别人作看守坟陵的奴隶。

  祁老人的父母是葬在德胜门外土城西边的一块相当干燥的地里。据风水先生说,这块地背枕土城——北平城的前身——前面西山,主家业兴旺。这块地将将的够三亩,祁老人由典租而后又找补了点钱,慢慢的把它买过来。他并没有种几株树去纪念父母,而把地仍旧交给原来的地主耕种,每年多少可以收纳一些杂粮。他觉得父母的坟头前后左右都有些青青的麦苗或白薯秧子也就和树木的绿色相差无几,而死鬼们大概也可以满意了。

  在老人的生日的前一天,种着他的三亩地的常二爷——一个又干又倔,而心地极好的,将近六十岁的,横粗的小老头儿——进城来看他。德胜门已经被敌人封闭,他是由西直门进来的。背着一口袋新小米,他由家里一口气走到祁家。除了脸上和身上落了一层细黄土,简直看不出来他是刚刚负着几十斤粮走了好几里路的。一进街门,他把米袋放下,先声势浩大的跺了一阵脚,而后用粗硬的手使劲地搓了搓脸,又在身上拍打了一回;这样把黄土大概的除掉,他才提起米袋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老声老气的叫:“祁大哥!祁大哥!”虽然他比祁老人小着十好几岁,可是,当初不知怎么论的,他们彼此兄弟相称。

  常二爷每次来访,总是祁家全家人最兴奋的一天。久住在都市里,他们已经忘了大地的真正颜色与功用;他们的“地”不是黑土的大道,便是石子垫成,铺着臭油的马路。及至他们看到常二爷——满身黄土而拿着新小米或高粱的常二爷——他们才觉出人与大地的关系,而感到亲切与兴奋。他们愿意听他讲些与政治,国际关系,衣装的式样,和电影明星,完全无关,可是紧紧与生命相联,最实际,最迫切的问题。听他讲话,就好象吃腻了鸡鸭鱼肉,而嚼一条刚从架上摘下来的,尖端上还顶着黄花的王瓜,那么清鲜可喜。他们完全以朋友对待他,虽然他既是个乡下人,又给他们种着地——尽管只是三亩来的坟地。

  祁老人这两天心里正不高兴。自从给小顺儿们买了兔儿爷那天起,他就老不大痛快。对于庆祝生日,他已经不再提起,表示出举行与否全没关系。对钱家,他打发瑞宣给送过十块钱去,钱太太不收。他很想到冠家去说说情,可是他几次已经走到三号的门外,又退了回来。他厌恶冠家象厌恶一群苍蝇似的。但是,不去吧,他又觉得对不起钱家的人。不错,在这年月,人人都该少管别人的闲事;象猫管不着狗的事那样。可是,见死不救,究竟是与心不安的。人到底是人哪,况且,钱先生是他的好友啊!他不便说出心中的不安,大家动问,他只说有点想“小三儿”,遮掩过去。

  听到常二爷的声音,老人从心里笑了出来,急忙的迎到院里。院中的几盆石榴树上挂着的“小罐儿”已经都红了,老人的眼看到那发光的红色,心中忽然一亮;紧跟着,他看到常二爷的大腮帮,花白胡须的脸。他心中的亮光象探照灯照住了飞机那么得意。

  “常老二!你可好哇?”

  “好噢!大哥好?”常二爷把粮袋放下,作了个通天扯地的大揖。

  到了屋里,两位老人彼此端详了一番,口中不住的说“好”,而心中都暗道:“又老了一些!”

  小顺儿的妈闻风而至,端来洗脸水与茶壶。常二爷一边用硬手搓着硬脸,一边对她说:“泡点好叶子哟!”她的热诚劲儿使她的言语坦率而切于实际:“那没错!先告诉我吧,二爷爷,吃了饭没有?”瑞宣正进来,脸上也带着笑容,把话接过去:“还用问吗,你作去就是啦!”

  常二爷用力的用手巾钻着耳朵眼,胡子上的水珠一劲儿往下滴。“别费事!给我作碗片儿汤就行了!”“片儿汤?”祁老人的小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一点。“你这是到了我家里啦!顺儿的妈,赶紧去作,作四大碗炸酱面,煮硬一点!”

  她回到厨房去。小顺儿和妞子飞跑的进来。常二爷已洗完脸,把两个孩搂住,而后先举妞子,后举小顺儿,把他们举得几乎够着了天——他们的天便是天花板。把他们放下,他从怀里掏出五个大红皮油鸡蛋来,很抱歉的说:“简直找不出东西来!得啦,就这五个蛋吧!真拿不出手去,哼!”

  这时候,连天佑太太也振作精神,慢慢的走进来。瑞丰也很想过来,可是被太太拦住:“一个破种地的乡下脑壳,有什么可看的!”她撇着胖嘴说。

  大家团团围住,看常二爷喝茶,吃面,听他讲说今年的年成,和家中大小的困难,都感到新颖有趣。最使他们兴奋的,是他把四大碗面条,一中碗炸酱,和两头大蒜,都吃了个干净。吃完,他要了一大碗面汤,几口把它喝干,而后挺了挺腰,说了声:“原汤化原食!”

  大家的高兴,可惜,只是个很短的时间的。常二爷在打过几个长而响亮的饱嗝儿以后,说出点使大家面面相觑的话来:

  “大哥!我来告诉你一声,城外头近来可很不安静!偷坟盗墓的很多!”

  “什么?”祁老人惊异的问。

  “偷坟盗墓的!大哥你看哪,城里头这些日子怎么样,我不大知道。城外头,干脆没人管事儿啦!你说闹日本鬼子吧,我没看见一个,你说没闹日本鬼子吧,黑天白日的又一劲儿咕咚大炮,打下点粮食来,不敢挑出去卖;不卖吧,又怎么买些针头线脑的呢;眼看着就到冬天,难道不给孩子们身上添点东西吗?近来就更好了,王爷坟和张老公坟全教人家给扒啦,我不晓得由哪儿来的这么一股儿无法无天的人,可是我心里直沉不住气!我自己的那几亩旱也不收,涝也不收的冤孽地,和那几间东倒西歪痨病腔子的草房,都不算一回事!我就是不放心你的那块坟地!大哥,你托我给照应着坟,我没拿过你一个小铜板,你也没拿我当作看坟的对待。咱们是朋友。每年春秋两季,我老把坟头拍得圆圆的,多添几锹土;什么话呢,咱们是朋友。那点地的出产,我打了五斗,不能告诉你四斗九升。心眼放正,老天爷看得见!现在,王爷坟都教人家给扒了,万一……”常二爷一劲儿眨巴他的没有什么睫毛的眼。

  大家全楞住了。小顺儿看出来屋里的空气有点不大对,扯了扯妞子:“走,咱们院子里玩去!”

  妞子看了看大家,也低声说了声:“肘!”——“走”字,她还不大说得上来。

  大家都感到问题的严重,而都想不出办法来。瑞宣只说出一个“亡”字来,就又闭上嘴。他本来要说“亡了国连死人也得受刑!”可是,说出来既无补于事,又足以增加老人们的忧虑,何苦呢,所以他闭上了嘴。

  天佑太太说了话:“二叔你就多分点心吧,谁教咱们是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呢!”她明知道这样的话说不说都没关系,可是她必须说出来;老太太们大概都会说这种与事无益,而暂时能教大家缓一口气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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