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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第十一

  ◇11-1

  年节到了,很热闹。人人对于新旧岁换班的时节有些神秘的刺激与感应。只是老李觉不出热闹来。太太作年菜,还送张大嫂等的礼物,给小孩子打扮。他虽然有时候帮着动动手,可是手只管动,或是嘴只管吃,心并没在这些上面。在院中遇上马少奶奶而回,他故意的低了头;等她过去,狠命的看她的背影。她是个谜,甚至于是个妖怪;他是个平凡到家的东西;越爱她的高傲独立的精神,越恨他自己的懦弱没出息。吃着太太作的年菜,脸上竟自瘦了些。在无可如何之中,自己硬找出安慰的药品:这就是爱的滋味吧?脸上瘦,手上烫,心中渺茫,希望作好梦而梦中常是哭泣与乱七八糟?

  除夕。太太与小孩们都睡了,他独自点起一双红烛,听着街上的人声与爆竹响。似乎听见东屋有些低悲的哭声,可是她正在西屋与老太太作伴呢。

  炉火的爆炸,烛光的跳动,使他由寂寞而暴躁。他听着西屋里婆媳们说话,想听到一两个字,借此压下他的暴躁去;听不清,心中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由西屋里出来。老太太咳嗽了一阵,息了灯。

  他隔着窗子看看东屋,今晚也点的是蜡烛,因为窗上的影子时时跳动。他轻轻开了门,立在阶上。天极黑,星比平日似乎密得加倍。想起幼时的迷信——三十晚上,诸神下界。虽然不再相信这个,可是除夕的黑暗确有一种和平之感,天尽管黑冷,而心中没有任何恐惧;街上的爆竹声,更使人感到一点界乎迷信与清醒之间的似悲似欢的心情。他对着星们叹了口气,泪在眼中。又加了一岁,白活!他觉着有点冷,可是舍不得进去。她的影子在窗上移动了两次,她磕瓜子呢。街上放了极大的几个麻雷子。他有些摸不清他是干什么呢,这个世界干什么呢。他又看了看星们,越看越远越多,恨不能飞入黑空,象爆竹那样响着,把自己在空中炸碎,化为千万小星!她出来了,向后院走去,大概没有看见他。他的心要跳出来。随着一阵爆竹声,她回来了。门外来了个卖酪的,长而宛转的吆喝了两声。她到了屋门,愣了愣,要拉门,没有拉,走出去。他的心里喊了声,去,机会到了!可是他像钉在阶上,腿颤起来,没动。嗓子象烧干了似的,眼看着她走了出去。接门开了。静寂。关街门。微微有点脚步声。她一手端着一碗,在屋前又愣了会儿。屋内透出的烛光照清她手内的两个小白碗。往西走了两步,她似乎要给婆母送去,又似乎不愿惊动了老太太,用脚尖开开了门,进去。

  老李始终没动。她进了屋中,他的心极难堪的极后悔的落下去;未泄出的勇气自行消散,只剩下腿哆嗦。他进到屋中,炉火的热气猛的抱住他,红烛的光在满屋里旋转。他奔了椅子去,一栽似的坐下,似乎还听见些爆竹声,可是很远很远,象来自另一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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