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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10-3

  老李是因为躲丁二爷才出去,自然没有目的地。走到顺治门,看了看五路电车的终点,往回走。走到西单商场又遇上了丁二爷。丁二爷浑身的衣裳都是张大哥绝对不想再留着的古董,在丁二爷身上说不清怎么那样难过,棉袍似秋柳,裤子象莲蓬篓,帽子象鲜蘑菇,可是绝对不鲜。老李忽然觉得这个人可怜。或者,是因为自己觉得饿与寂寞,他莫名其妙的说了句:“一块去吃点东西怎样?”

  丁二爷咽了口气,而后吐出个“好”!

  在商场附近找了家小饭馆。老李想不起要什么好,丁二爷只向着跑堂的搓手,表示一点主张也没有。

  “来两壶酒?”跑堂的建议。

  “对,两壶酒,两壶,很好!”丁二爷说。

  其余的,跑堂建议,二位饭客很快的通过议案。

  老李不大喝酒,两壶都照顾了丁二爷。他的脸渐渐的红上来,眼光也充足了些,腮上挂上些笑纹,嘴唇咂着酒味动了几次,要说话,又似乎没个话头儿。看了老李一眼,又对自己笑了笑,口张开了:“两个小孩真可爱,真的!”

  老李笑着一点头。

  “原先我自己也有个胖男孩,”丁二爷的眼稍微湿了点,脸上可是还笑着。“多年了,”他的眼似乎看到很远的过去,“多年了!”他拿起酒盅来,没看,往唇上送;只有极小的一滴落在下唇上。把小盅放下,用手捣着,愣了半天,叹了口气。

  老李招呼跑堂的,再来一壶;丁二爷连说不喝了,可是酒到了,他自己斟满。呷了一口,“多年了!”好象他心中始终没忘了这句。“李先生,谢谢你的酒饭!多年了”!他又喝了一口。“妇女,妇女,”他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眼直看着酒盅,“妇女最不可靠,最不可靠,您不恼丁二,没出息的丁二,白吃饭的丁二,这么说?”

  老李觉着不大得劲,可是很愿听听他说什么,又笑了笑,“我也是那么看。”

  “啊!丁二今天遇见知己:喝一口,李先生!我说妇女不可靠;看我这个样,看!都因为一个女人,多年了!当年,我也曾漂亮过,也象个人似的。娶了亲,哼!她从一下轿就嫌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嫌我!我怎么办?给她个下马威;哼!她连吃子孙饽饽的碗都摔了。闹吧,很闹了一场。归齐,是我算底:丁二是老实人,很老实!她看哪个男人都好,只有我不好!谁甘心当王八呢?但是——喝一口,李先生。但是,我是老实人。三年的工夫,我是在十八层地狱里!一点不假,第十八层!打,我打不了,老实!真老实,我只能一天到晚拿这个,”他指了指酒盅,“拿这个好歹凑合着度过一天,一月,一年,一共三年!很能喝点,一斤二斤的,没有什么,”他笑了笑,似乎是自豪,又象是自愧。

  老李也抿了一口酒,让丁二爷吃菜,还笑着鼓舞着丁二往下说。

  “事情丢了;谁要醉鬼呢?从车上翻出来,摔得鼻青脸肿;把刚关的薪水交给要饭的,把公事卷巴卷巴当火纸用;多了,真多,都是笑话。可是醉卧在洋沟里,也比回家强!强的多!自己的胖小子,就不许我逗一逗,抱一抱;还有人说,那不是我丁二的儿子!她要是把孩子留下,她自己干脆跑了,丁二还能把酒一断,成个人。她不跑,及至她把我人和钱全耗净,我连一件遮身的大衫都没有了,她跑了,带着我的儿子!我还有什么活头呢?有人送给我一件大衫,我也把它卖了,去喝酒。张大哥从小店里,把我掏了出来,我只穿着半截裤子,腊月天,小店里用鸡毛蒜皮烧着火!我忘不了她,忘不了我的儿子。她在哪儿呢?干什么呢?我一天到晚,这么些年了,老盼望有封信来——不管是打哪儿来的——告诉我个消息。邮差是些奇怪的人,成天成年给人家送信,只是没有我的。儿子,唉!完了,我丁二算是完了!妇女要是毁人,毁到家,真的!李先生,谢谢你的酒饭!见了张大哥别说我喝酒来着:一从一入他的家门,没喝过一滴酒。李先生,谢谢你!”

  “你还没吃饱呢?”老李拦住了他。

  “够了,真够了,遇见了知己,不饿。多年了,没人听我这一套。天真,秀真,小的时候,还爱听我说;现在,他们长大了,不再愿听。谢谢,李先生!我够了。得上街去溜一溜嘴里的酒味:叫张大嫂闻见,了不得,很了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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