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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方珍珠》剧本


  《方珍珠》剧本有好处,也有缺点。在这里,我愿说出它的好处与缺点何在,和为什么好,为什么坏。

  先说好处:

  (一)这剧本中有人物。为什么我能写出几个人物呢?因为我十几年来就常和艺人们在一处,彼此成为朋友。我不单知道他们的语言、举动与形相,而且知道他们的家事、心事。对他们的困难,我每每以朋友的资格去帮助克服;我自己有困难也去求他们帮忙。这样,当我开始写这个剧本的时候,我已的确知道我要写的是谁;他们已在我的心中活了不止一年半载,而是很长的时间。俗语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创造人物可不能仅知面而不知心。

  这并不是说,此剧中的人与事都是真人真事。一定不是那样。故事是假设的,人物也是虚拟的;不过,这想象的人与事却是由真事中孕育出来的。有真实打底子,然后才能去想象;专凭空想是写不出东西来的。

  (二)这剧本中的对话相当流利。我是北京人,我应当用北京话,这没有什么新奇。要紧的倒是我不愿意摹仿自有话剧以来的大家惯用的“舞台语”。这种“舞台语”是写家们特制的语言,里面包括着蓝青官话,欧化的文法,新名词,跟由外国话翻译过来的字样……。这种话会传达思想,但是缺乏感情,因为它不是一般人心中口中所有的。用这种话作成的剧中对话自然显得生硬,让人一听便知道它是台词,而不是来自生活中的;演员们也往往因为念这种台词而无从表现心中的感情;话不带劲,感情就低落。这种话也往往不合剧中人的身分,倒好象不管是谁,说话都该像中学生似的。在这里,我不是要讨论话剧应当用什么样的语言,我只是说,我避免了舞台语,而用了我知道的北京话。我的话,一方面使一部分演员感到困难,因为他们说不惯或说不好地道的北京话,另一方面却使演员们能从语言中找到剧中人的个性与感情,帮助他们把握到人格与心理。此剧中的人物所以能生动,一部分是受了活的语言的帮助。再说,活的语言也美好悦耳,使听众能因语言之美而去喜爱那说话的人。

  我知道一些艺人们受用的黑话,可是没有用在这剧本中。用它们,我晓得,是足以使角色们的职业与环境的特殊色彩更加明显的。可是,我怕听众们听不懂,所以不敢用。我描写的是艺人,可是戏是要演给大家听的,我的地道北京话恐怕已经不是任何人都能懂的,若再加上黑话,就更难懂了。

  (三)我尽量的少用标语口号,而一心一意的把真的生活写出来,教生活表现标语口号的含义;用不着说,戏剧是具体的表现啊。

  一点小事也比喊口号更有力量。或者,把小事调动好了,才能作到深入浅出。举个例说,剧中白花蛇的烟盒中有两种香烟:好烟“孝敬”贵人,贱烟自用。这点事实很小,可是它既具体,又酸痛!丁副官呢,当白花蛇敬烟的时候,收起一支好烟,又拿一支贱的。这点事也很小,可是它却足以表现解放前作副官的是怎么无耻,怎么欺负人到底。两支烟替我说明了一些旧社会的黑暗;口号是不能尽这个责任的。我管这种表现法叫作深入浅出,不知对否。

  下面说《方珍珠》的缺点:(一)此剧前三幕整齐,后二幕散碎。原因是:前三幕抱定一个线索,往下发展,而后二幕所谈的问题太多,失去故事发展的线索。前三幕以方珍珠为主角,为中心;后二幕抛开她,而去谈另一些问题。于是,前后不一致,至全剧闭幕时,没有一个总的、自然的、有力的效果,使观众失望。我为什么犯了这腰铡两截的毛病呢?我应当这样回答:我没掌握好对写实与浪漫的选择。

  从全剧的统一上说,我理应始终看守住方珍珠这个角色,在最后两幕,教她见到光明,成为典型的人物。可是友人们嘱告我不要那样写,因为自北京解放后到如今,北京的女艺人们多数经过学习,有了进步,可是,北京还没有出现一个典型的女艺人。我接受了这个劝告。结果,方珍珠在后二幕即不再突出,而全剧失去中心人物,这是我不懂得怎么运用写实与浪漫的笔法的结果。我应当大胆的浪漫,不管实际上北京曲艺界中有无典型人物,而硬创造出一个。今日的艺术作品不当因效忠于写实而不敢浪漫,假若浪漫足以使作品有更完整的更有力的宣传效果。

  因为要写实,我在后两幕里就提出许多问题,在今天北京曲艺界存在着的问题。不错,这些问题的提出,是对北京的艺人有教育价值的,可是由一本戏来看,这些问题却使人物软弱下来,使观众的注意不能再集中,于是最后的效果也就没有力量了。写实是好的,思想教育也是好的,但须善为运用,选择,以免因写实而平板,因宣传思想而失去艺术效果。

  (二)此剧原定共写四幕,后经友人劝告,须多写点解放后的光明,乃改为五幕。这又是后二幕单薄无力的一个原因。假若照原来计划,势必集中力量,力写解放后艺人们的狂喜;这么一来,或者全剧既显着完整,而效果亦佳。我很后悔没有维持原来计划——自然,我并不怪友人们多嘴,他们的建议是善意的,是为教我注意思想教育的。

  此剧的缺欠并不止上述的两点,不过这两点是最大的,所以特意提出来说说。

  《方珍珠》剧本的好处坏处有如上述,不过这是自我检讨,难免还有不确当的地方。我希望多多听到别人的批评。

  载一九五一年一月二十五日《文艺报》第三卷第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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