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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时的艺术家


  到处有青年在工作着,或正想作抗战宣传的工作。有的会唱歌,有的会画两笔,有的愿演戏,有的想作小说。可是,他们至少有两个困难:(一)他们所喜欢做的,未必就是他们所能做得好的。他们的心是热的,但热心并不能马上使他们得心应手,一做就做到好处。他们在学识与技巧上,都需要有人来指导,也必能热诚的接受指导。(二)去为抗战作宣传,自然要有组织。有组织便须有领导者,在办事上,纪律上,宣传方法上,能领率得起来,使大家诚心悦服,有计划的去工作,不至于乱七八糟,劳而无功。简言之,今日的愿尽力于宣传工作的青年朋友们既需要技术的指教,也需要办事做人的领导。

  于是,我们想到,在今日作个艺术家,他的艺术修养与办事才力是同样重要的。一个向来闭户潜修的人,不管他的造诣怎样高深,在今天,他恐怕只能作个人的成绩展览或表演,而无补于抗战宣传工作,因为他一出屋门便也许连方向都迷了,怎能去领导别人呢?况且,他一向是圈在屋里的。碰巧他连抗战是怎回事还不大清楚,那么想教他同情于士兵与百姓,而把艺术的享受与激励给大众一些,恐怕他还感到不屑于呢。

  还有,一位习于住在象牙塔内的艺术家,会告诉我们:“闲情中方有灵感,风尘中万难创作;为了艺术,大家都须藏起去!”这个态度必会使他对青年们不但冷淡,而且厌恶:“小孩子们!打打篮球已经够吵人的了,硬敢说艺术,不要鼻子!”他的心中没有国家,没有民族,只有自己,与自己那点闹着玩的艺术。你若是把他说急了,他会告诉你,艺术是没有国界的。这话里就含着不少愿作亡国奴,而上东京去开开展览会什么的意思。

  我说,今天的一个艺术家必须以他的国民的资格去效劳于国家,否则他既已不算个国民,还说什么艺术不艺术呢?最高伟的艺术家也往往是英雄,翻开历史,便能找到。艺术家的心是时代的心,把时代忘了的,那心便是一块顽石,青年们是时代之花,把他们的热情引入艺术中,从而由艺术中表现出,才是今天艺术家的真正责任。

  讨厌那打篮球吵人的青年们的艺术家们也许还会说:“我们决没有忘了民族国家,不过我们是等着抗战完结,胜利了以后,把材料搜齐,再细心创作。我们决不肯轻易的制造,使抗战破坏了艺术。”

  这似乎言之有理,其实并不很对。没有热情,没有艺术;技巧不过是帮助表现热情的。世界上有技巧拙劣的伟大作家,而没有技巧精确而心如死灰的伟大作家。艺术每逢专重技巧,便到了她的末日。是的,若是莎士比亚少写一些也许更好,可是我还没看见一个专靠冷静细腻而成为莎士比亚的。以言热情,翻开世界艺术史看看,哪一出伟大的戏剧,哪一幅伟大的图画,不是表现那伟大的时代精神,不是对民族的光荣有所发扬?就是那最细腻的《神曲》,也还是随时的揭露对民族,对宗教,对帝国的关切与激励或警劝?假若但丁时代而有个汪精卫,我想但丁会把他放在地狱中,正如同把在他那时代还活着的教皇放在地狱中一样。冷静的看么?热情从何而来呢?把自己放在美丽的小园里,你只会吟花弄月。那就是你的一点小小的热情,一点小小的灵感。拿这点幽情支持着抗战期间的生活,而说在抗战后能创作出有关于抗战的伟大作品,岂不是梦想?是的,抗战后必有伟大的作品出现,那可是必出于在抗战“中”尽力的战士之手,决不是旁观者的成绩。情绪是艺术家的发动机,也是艺术所要求的最大效果。今天你心中茫然,抗战后居然能作出有最大效果的作品,你是自己欺骗自己。今日的生活,与生活中的热情,决定你明日的作品的内容与形式。今天你心中空空如也,明天你还是那样。冷静只有观察,没有体验。观察可以漠不关心,研究一个死人的形态,正如研究一条死狗的形态一样。

  把你的英勇同胞,战死沙场的同胞,当作一具十成十的死尸看待,而会写出一个民族英雄来,我不信!体验才能得到全部的真实,才能于真实中领会到别人的感情,才能自己有所动于衷。你须马上去生活,活动;否则静立旁观,你就只知道了“事”,而得不到“情”;事是帐本,情是力量。帐本非精确不可,情绪正不怕要长江大河的一泻千里——就是写得粗莽一些,也不足为病。

  出来吧,艺术家们!青年们热情的等着你们,呼唤你们呢!大时代不许你们“悠然见南山”,得杀上前去啊!

  载一九四〇年二月十日《新华日报》,题为《艺术家也要杀上前去》。同年三月二十七日——二十八日新加坡《星洲日报》“繁星”副刊转载时改为现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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