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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一连几天的大雪,把地上的一切都掩盖了,一层雪,一层脚印,又是一层雪,又是一层脚印……到得那天的早晨,初晴的蔚蓝的天,象无边的海;一夜来地上又得匀整的一片雪,却象夏日洁白柔软的好云。涌泉的水池是不冻的,反映着空中的青色正象一块没有被云盖起来的蓝天。

  可是随着这晴朗的天同来的,是那不可抵御的寒冷,和那劲厉的风。积在屋瓦上的和树枝上的雪被吹下来了,在阳光之中闪耀着落到地上;地上的坎坷,又为这一阵风吹平了。

  人缩着颈子,把两只手拢在袖筒里,踏在地上的鞋橐橐地响着,太阳再高起些的时候,屋瓦上的雪稍稍溶化了些,就在屋簷上一面结成透明的簷溜,一面滴到地上冻结起来。

  在这寒冷的日子里却有无数颗沸腾着热血的心,他们没有恐惧,绝不畏缩,按照预定的计划去施行。

  黄静玲一个清早就跑出去了,她兴奋地朝公园跑去,因为怕校方的阻挠,早就规划好了凡是参加的同学都到公园门前集合。

  也许是天太早,或者是寒冷的缘故,路上的人不多,可是路却很滑,因为走得急,两三次差点没摔下去。她没有太在意,怕去晚了误事,仍然是急急地赶着。

  老远的她就看到在公园门前稀稀朗朗的不过有八九个人,几个人聚在街旁,几个人站在街中间。在那里面,很快地她就看到了赵刚。

  她走到他近前,就低低地说:

  “怎么才只有几个人?”

  “时候还早,今天至少也有一百人。”

  “旗子还没有拿来?”

  “就来,我们存在校前对面的那个水果店里,一会儿向大钟扛来。你不饿么?先到那边去吃一碗杏仁茶。”

  这时她才注意到路旁的几个人,原来是围了那个杏仁茶的担子。

  “饿倒不觉到,暖一暖也好。”

  她象自语似地说着,然后也凑到人堆里去,在那里面,她看见了李纫芝。

  “李纫芝,你早来了。”

  李纫芝朝她笑笑,并没有说什么。没有什么音响,一股严肃的空气罩着每个人,只有那吸啜的声音呼呼地响着。

  远远地,向大钟骑了辆自行车,还有一辆堆满东西的洋车跑来了。同学们,也从不同的路上赶了来。

  到九点钟,差不多有一百五十个同学了,这时赵刚就大声地说:

  “诸位同学,我们的人数差不多了,现在我们就该出发了,本来我们有十个人分头接洽,现在就请他们每个负责一小队,每队十五个人,凡是有车的同学请到一边,都算做纠察队。现在赶紧分好,然后我们就分配旗子——”

  “谁愿意扛大旗的请过来!”

  立刻就有两个人赶过去,黄静玲只认得中间一个是关明觉。把那卷横旗打开来,上面写着显明的几个大字:“××中学请愿队”。

  “人已经分配好了,我们就分配旗子,旗子数目多,一个人拿两个也好,路上如果有热心的人请他们参加进来!就送给他们。我们这一次请愿,是有极严重的意义,我知道来参加的人,都是热心份子,不过在守纪律这一面,我希望同学能互相督促——”赵刚顿了顿,好象很困苦地咽了口唾沫,又说:“这次我们游行请愿,我们的口号是:‘反对华北自治’‘枪毙亲日汉奸,’‘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在末一句,赵刚提高些声音叫,不提防一声更大的回应吼了起来: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人人兴奋着,激昂的复仇的眼睛象要燃烧起来,转过队形,一直就朝××街走去了。

  风强劲地吹着,两个人努力地抬着那面大旗,也有点支持不住的样子,赵刚和黄静玲也参加进去,四个人撑着那面大旗迎着逆风前进。

  忘记了寒冷,忘记了不曾吃饱的肚子,一张开嘴,就从嘴部一直灌下去,好象塞满了嗓子;可是他们还拚命地喊着口号。

  在××大街,迎上大队了,那是一支长而有力的队伍,他们在高呼中加入他们的中间,他们一齐奋力地用更大的声音叫着: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反对华北自治!”

  走到××街,突然有一大群女学生冲到这个大队里来,人们让着地位,让她们也合乎步骤地和他们一同向前,和他们一齐喊:

  “枪毙亲日汉奸!”

  “欢迎市民警察参加!”

  路中的警察,为他们拦住往来的车辆,让他们顺序地过去,市民们多半呆呆地站在路旁,没有什么表示;可是他们没有一个笑的,他们就是猜也猜得到这是一桩极其严重的事。

  “打倒×××!”

  “枪毙×××!”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农工商学兵,联合起来!”

  在旁观的人群中,黄静玲忽然看见李大岳,她象遇见亲人一样跳过去,把多余的一面旗子交给他,说:

  “幺舅,你也加进来吧。”

  李大岳早就等在那里,他看见那股充满热血的青年的洪流过来了,他动也不动地站着。他的心跳着,当着那洪亮的喊声起来的时候,他的心在微微地战抖,他自己想:“不成呵,我是一个军人。”可是他的心仍然在抖着,大队愈近的时候抖得愈厉害。他的脸被风吹得生痛,眼睛的角上却觉得冰冷;而在他的近前过去的那些不屈服的呼喊使他的心抖动得不止。他的睫毛上结了些什么,使他又冰冷,看出去又模糊。最后他记起来了,那一年在上海作战,他最后守了一挺机关枪,掩护退却的时候,他是又悲愤,又激昂,看到那些日本兵倒下去又高兴的不同的情感的揉和,要不是随时想到一个军人的身份,这时候和那时候一样,他都要大声哭出来。

  “好,我来,我是要来的!”

  李大岳一下子跳进来,他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揉揉眼睛,他那粗壮的,嘶哑的喉咙叫着: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接着就是一声更大的,更响亮的,混合着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从不同的喉咙里叫了出来的同一的回应: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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