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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里(2)


  在疏落的掌声之中,一跳一跳地上了主席台,那市长露了失去母亲的孩子重又见着母亲一样的神情,而又慑于长者的威严之下,把身子转向前面去,起始引导这会之进行。

  在每一个人的演说之后,他要像简缩蓄音器一样地重复地说一遍,而且还要加上从心中表示着感激的字眼和神情。

  狂风顺了他的喉咙直吹下去,他咳嗽着,就是这样他也不想休息,为感激“友邦”人民把他从地狱里释放出来的大德,他无处不表示着他的忠顺。

  “在闭会之前,我们该欢呼——”他用暗哑的声音叫。

  人群在下面起始小小的骚动了,在有一点相互的拥挤,都在希望着能够是第一个钻出去的人。

  “我们要表示出对于友邦之感谢,——”

  他说过之后,好像觉得颈子有一点不舒服,他微微地向左右摇动,从眼角那里望到“友邦”司令不大高兴的脸。于是他又接着说:

  “我们都知道,若是没有友邦的援助,满洲国是不能成立的。所以我们要三呼:——”

  他顿了一下,像是想把精神集中似地。

  “日本大帝国万岁!”

  只有那几个穿了中国衣衫的“友邦”人民随了他叫起来。

  “满洲国万岁!”

  附和着的仍然是那几个人。

  “怎么,你们没有听清楚么?你们都是太笨了,再来好好地听我的欢呼吧!这一次,不要忘记,大声地随我叫出来!”

  “日——本——大——帝——国——万——岁!”

  但是这结果,还是和以前一样的。

  就是有些人,因为腿已经酸痛了,北风使他们觉到不可耐的寒冷,想来用嘴叫一叫,然后就可以散会,就可以回到温暖的,舒适的家中去;也为一想到的时候,就好像锈了的长矛刺在心中,在痛苦之外也还有酸而辣的滋味,于是就放下了决心,情愿身体上的折磨,仍是噤然地,如蛰伏着的秋虫。

  站在台上的主席咆哮起来了,像为饥饿所迫而又关在铁栏内的大虫,把握紧了的拳头在空中挥着,从愤恨到极点的情绪中,把一些话从牙齿的缝里挤出来。

  “难说你们不知道‘友邦’军民对于我们的好处么?”

  在这一群人的心上,这问话是很快就得到回答的。

  他们有的想到在“友邦”军部被打断了腿或是肋骨的,因为说是有通敌的嫌疑;或是因为尚用着有中山遗像的日历,有了反满的铁证。他们有的也知道从鼻子里,被灌了花椒水,火油,或是冷水的人。还有那些应时而兴的高丽人和“友邦”人民包揽词讼,烟馆和赌场的一些事。还有在公共场所中看到的“友军”对于中国妇女的侮辱,言语上及姿态上。这不还是在大城市之中么,多少地还有一点忌惮,因为他们的脑子里总还想着暂时间应有的和善,使这些被压着的人民想到“日满交欢”的话;只要离开了这城市,就说数里之遥的顾乡屯吧,不是曾经发现过埋在土中的中国人的尸身么?那些人触犯了“友军”不能直接向义勇军所发泄的怒气,就把那些人认成了他们的敌人,要那些无辜者自己为自己掘好了尸坑,然后由有同样命运的同伴一个为一个地盖上土去,到末了只要替最后的这一个人,当他躺在坑中之后,同样地盖上了土,于是这些人就都窒息着死去。还有,因为是义勇军所到过的屯堡,“友军”就怀了狐狸一样的疑惑,用炮火为他们的先导,把老年的幼年的壮年的血肉,和炮弹的碎片裹在一团飞起来……

  这些事情不都还是很清晰地印在他们的脑子里面么?有了感触的人们,各自吐着微微的叹息,而这叹息合拢来,却成为可闻的声音了。

  人群中更有些人把头发缓缓地扬起来,用了眼睛在向站在台上的主席问着:

  “你说说吧,日本人有什么好处的?”

  看见了那些一对对不约而同看过来的眼睛,笔直地刺入了他的心,他微微地感到一点狼狈了。他不也可以算是好人物之一么,觉到羞耻也可以不必红脸的。

  聪明的警备队队长,迅速地把部下召集起来,秘密地传下了命令,当着愤怒了的主席又在叫着口号的时候,就有他们这一队人在附和着,虽然不能有摇动天地的洪大,可也不再像前两次那样地凄清冷落。

  在无可奈何之中,主席露了满意的笑来,他转过身去谄媚地望了端坐着的友邦司令笑着,而人群是被指挥着要到街上去游行了。

  “若是有一枝兵在这时候冲进来,……”

  有的在切齿如此地想着,看了时间竟能这样平稳地过去,心中起着更重的焦灼。

  “也许要在夜间吧,暗中行军是大有利呢,而且鬼子的飞机,又成天地打转转。”

  才在移动的人群,用力把脚擦着沙土,以这奇特的方法发泄出胸中的不平来。

  成了行列地在街上走着,如送丧者的脸色与步伐,渐渐地,除开了掮着大旗,没有法子脱身的,都向小路上溜走了。

  破碎的满洲国旗,在路上为人的脚践踏着……。

  一串串的凭了自己的气力或是凭了牲畜气力的车夫们,如羊群似地为友军牵引着白绳拴了他们的手臂,因为他们的车上,为狂风把用钱买来的旗子吹破了,或是根本就被吹得失去,犯了该受惩罚的抗命和不敬之罪。

  黄昏好像被巨魔从四周提起来,用黑暗渐渐把这大地包了;但是丑劣的天气,那情形像是更严重。显了鬼一样的脸相朝了这地面,看着这些被欺压凌辱的,和那些如暴君一样的统治者,像是想张开天之巨口就把一切都吞噬下去。它命令了秋末的树枝,靠了风的力量,打着尖锐而繁杂的哨子,在说出内心的愤怒来,它等着那自然的抵抗或是一面的醒悟,想把人与人之间交织着的怨恨消淡下去。

  吃醉了酒的“友军”三五成群地在街上跄踉地走着,用破嗓子唱着浅俗的歌,还说着俚野的话,躲避不及的行人,被他们用革鞭抽打,有的现出了红的血痕。被打的忍了痛就记在心中,划上那么一道,这是将来也要用血来偿还的积债。

  夜是深深地来了,每个人想到在天上飞着的那已经失去效用的;突然间,就听到了轰轰的声音。

  “这总该是重炮在吼着了!”

  人的脸和心都为紧张的情绪占住了,用眼睛搜寻着,看看是一把刀或是一柄斧子用着顺手;可是站到院里去,除去那声音之外,风也吹送来工人们当工作的时候自己的吆喝。他们立刻想起来了,那是因为新城大街段路之落陷,日夜地在修筑中;如重炮的声音,定然是那庞大的铁锤击在粗的木桩之上。

  他们颓然地冷下去了,拖着懒的脚步回到房里,松开了右手,铿然地响了铁器的声音。无神地坐在那里,把手托了下腮,心中默默地想着:

  “自由的日子什么时候来呢?”

  于是他们想到撼动天地的喊杀,想到在黑暗中冒着火亮又响着声音的射击,还想到那闪着一点光的大刀,荡平了仇敌的颈子……

  “啊,那时候啊,血的债才清偿了!”

  可是,夜还是沉默的,没有一点好预示,空是让好兴致睁大了眼睛,在守候着那好时候;这好时候呢,怕仍然是迢遥的吧?

  鼓舞着的兴致息止了,他们的头又下垂了。不是全然失望了的,他们又想到了冬天封江的时候,天然的障碍成为可履的平途,就是想防守,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时候,江北的健儿不是随时就可以过来的么?

  他们的心成为平静的海了,把力量都潜伏着,什么时候都可以翻起大波浪的。但是眼前呢,他们容忍着,他们等候着,沉着精神在期待着那么一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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