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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用的人(3)


  我只悠悠然地答着这极平凡的话,想不到他却立刻变了神态。他露了万分失望的样子,像是一个希望在他的面前为人活生生地捏碎了,他站了起来凑近了我,向我低低地说着:

  “是这样么,是这样么?”

  “每一个人都要给你相同的回答。”

  “那怎么样呢,我还是只能忍下一切的侮辱么?”

  “谁来侮辱你呢?”

  “你要问么,所有人都来侮辱我的,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妻!我的弟弟,我的友人,我的仆役……都有,都有,什么人都是一样的。”

  “他们怎么会来侮辱你呢?”

  “呵,他们骂我是‘没有用的人’‘没有用的人!’”

  他又坐下去,额上的汗在淌下来了,他并没有想到揩拭,他是在极度的苦痛之中,他那愁苦的脸扭成难看的样子。

  “他们骂出了口么?”

  “没有,他们只是在心中骂着,可是我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想到来骂我,我就听见了。”他说到这里停了停“我的神经是健全的,我决不会错。”

  “你说你的父亲和母亲?——”

  “是的,他们也骂着我,”他像是十分伤感似地说着,“他们以为我是徒凭理想徒凭血气的人,当着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他们说过——”

  他像追想着什么似的,用手掌敲着上额部,突然间他又接着说下去:

  “他们讽笑我,觉得我只是一个思想过分迈进又胆小如鼠的人。”

  “是你听到他们这样说着的么?”

  我觉得奇怪了,我想着任何父母总不会来讥讽自己的子女吧。

  “那——那倒不是,”他微微地摇着头,终于又肯定地说:“我的心听见他们的话了,我的心可以听到一切别人想说而未出口的话。”

  “哦……”

  我知道了些什么了,我轻轻地叹息着。

  “他们骂我是没有用的人。”

  他苦恼地说出来,然后把脸埋在手掌里。

  “你误会了,他们没有骂过你。”

  听到这样的话,立刻就把脸抬起来,以眼睛逼视着我好像对我说:“你,——你也站到他们那边去了!”可是他又继续着他的话:

  “在我的友人——同志的心中,我却无疑地是一个落后的人。我永远未曾追上他们!我只留在二者之间,成为一个不进不退的人。每次我见到他们,他们就笑着我的懦弱无能,视我像一条狗似地夹了自己的尾巴躲在主人的家里。——”

  “这又是你自己想着的吧?”

  “不,不,我不是告诉过你么,我的心听得见一切未说出的语言,我是听到了的。我向他们解释——其实我用不着解释,我却是顾念到这误会能影响我和他们的情谊,——他们更笑着我,说我的神经也不健全了!天啊,他们要拿什么话来骂我呢!朋友,你看我像是神经不健全的人么?”

  我欺骗着他了,却是为了他的好,我摇摇头。

  “可是他们说我神经不健全,什么是神经不健全呢,啊,一个疯子!一个没有用的人!”

  “—在社会中我是一个害群之马,我是一个罪人,是人人都该指摘的人。”

  他的满脸都流着汗,这原是一个了不得的热天,我因为听得入神,好像忘了炎热一般。

  他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水,然后用手抹着脸上的汗,他又点起一根烟抽着。

  我看着他,那疑虑,焦燥烦恼的样子,引起我的同情,我知道他是怎么样了;可是我不敢说;我怕说出来之后对他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他丢了那支烟,又说着:

  “我的妻,——你知道么?”

  “我看见过她,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

  “你错了,”他冷冷地笑着,像是对于我那错误的视察加以轻蔑的讥笑,“她是世界上顶坏的女人!”

  “你不要这样说吧,对于一个丈夫她总是一个难得的好妻子。”

  “在外面看起来你的话也许不错,你没有再向深处看她一步,她是最会作假的人。”

  说过了,他低下头去,又是在思索着什么样的实例。

  “譬如她每次劝我不要多到外面去,总有许多好听的理由;可是她的原意却是这样‘就守在家中吧,一辈子也不必出去,靠了父亲的钱活下去也就算了。’——”

  我绉着眉摇了摇头,他还是说着:

  “—就说今天吧,我出来,她就问我到什么地方去,我说我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她又说这么热的天不要多在外面吧,怕会中暑的,你想她不是把我看得比什么都不如了么?——”

  “—我是从死亡的手中钻过来的,我曾经在战壕里为雨水浸了站立三天,我曾一天跑过一百二十里的路;我还会怕这热一点的天么?——”

  他兴奋地说着,唾沫的星子从他的嘴里溅出来。

  “—我忘记把扇子带着,她立刻就告诉我,她看我一点也没有用;可是我说我是故意不带出来的。——你想,这是一个人所能忍受的么?”

  “—而且她——她也骂着我是一个没有用的人!”像是很费力地他叹了一口气“想想看,一个我所爱过的人,比我的父亲和母亲还要亲切的人,也是这样来骂着我了。”

  “你不要误会吧,他们不会对你这样的。”

  “你以为我是误会么?并不是的,我自己知道我自己没有用,可是我不愿意由别人说着我,我更怕不用嘴来说,只是用心中来说着。”

  我望着他,我看得出他真是为着这些忧烦,他的样子很使人惊恐。

  “杨,我想你该静一静,到乡间去住上两三个月吧,城市的生活也许对你不十分合宜,你该有好的静养,你的思虑是太过分了,你必须注意自己的身体。”

  我以衷心发出来的话向他劝告着,我是同情他,我想像得出他是如何地忍受着苦痛,所以我诚意地说了。听到我的话,他却翻起眼睛来瞪得大大的,朝了我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就向着我说:

  “你该接着说出来下面的话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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