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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兄夜话(2)


  江霞的父母无论如何不能答应江霞的要求!木已成舟,哪里还能再说别的话?江霞应当勉强一点罢,反正是办不到的事情。江霞的父母说,无论你要求什么都可答应,但是这个问题,请你不要使父母为难罢,办不到,绝对地办不到!江霞替父母想想,也实在觉着太使父母为难了。但是怎么能与个不相识的女子结婚?谁个又能断定那W姓女子不是瞎子,或是比夜叉还要凶些?唉!这也是绝对地办不到,无论如何办不到!江霞想来想去,也罢,等有机会时,我跑它一个无影无踪,使家庭找不到我,这婚姻当然结不成的了。现在不必向家庭说,说也没有用处。我跑了之后,看那W姓的父母怎样?他们能再逼迫我的家庭么?倘若他们能逼迫我的家庭,那么我的父母岂不能向他家要儿子?儿子都跑走了,还讲什么娶媳妇?好!就是这样办!

  江霞所以要跑到R国留学,大目的虽然不见要躲避结婚,但是躲避结婚却为一附带的原因。江霞以为在R国过了几年之后,这婚约是大约可以解除的,孰知江霞回国之后,写一封信向家庭问一问婚约解除了没有,得到了一个回答:“没有!”唉!这真是糟糕!怎么办?现在还是没有办法,如出国前没有办法一样。事情是越弄越僵了!江霞的家庭天天等江霞回去结婚,他们的打算是:倘若江霞一回家,不问你三七二十一,愿也好,不愿也好,按着磕了头,拜了天地再说。江霞知道这种计划,时时防备这种计划。防备这种计划的好方法是什么?就是一个不回家!家乡有青的山,绿的水,家乡有一切引诱江霞要回里的东西,家乡的幽静实比这上海的烦杂不知好多少倍。江霞何尝不想回家?江霞为烦杂的上海弄得疲倦了,很想回家休息一下,但是一想到这一件危险的事情,回家的念头就打断了。唉!不回去,还是不能回去;

  江霞的父母屡屡写信催江霞回家,但是江霞总都是含糊地回答,不是说等到暑假回家,便是说刻下因有事不能离开上海,总没说过一个肯定的回家的日期。江霞的家庭真是急坏了,特别是江霞的母亲!江霞是他母亲的一个小儿子,也是一个最为钟爱的儿子,现在有五六年未回家了,怎能令她老人家不着急,不悬念?江霞在家时是很孝顺母亲的;但是现在江霞虽离开母亲五六年了,而仍不想回家看看母亲,这实在要教母亲伤心了。她一定时常叹息着说:“霞儿!你这小东西好忍心啊!简直把老娘忘了!唉!我空在你的身上用了力气!……”江霞也常想像到这个,并且想起母亲的情形来,眼珠也时常湿润过。但是他还是不回家。他怎么能够回家呢?母亲啊!请宽恕你的儿子罢!

  有一日,江霞自S大学授课回来,没有雇黄包车,顺着幽静的福煦路漫步。这时已四点多钟了,西下的夕阳将自己的金辉静悄悄地谈射在路旁将要发青的行道树,及散立着的洋房和灰枯的草地上。路上少有骄人汽车来往吼叫,不过不断地还时闻着咵哒咵哒的马蹄声。江霞看看路旁两边的景物,时而对夕阳唏嘘几下,时而低头做深默的幻想。江霞很久地没曾这样一个人独自散步了——他回到上海后,即在S大学任课,天天忙着编讲义,开会,有闲工夫的时候即自己坐在笼子般的小室内看书,从未好好地散过步。一个人散步罢?没有兴趣。去找几个朋友?他们都忙得什么似的,哪里有闲工夫?找女朋友?江霞初回国时,几乎没有与女子接近的机会。不错,S大学有很多的女学生,但是处在中国社会环境里,这先生去找女学生游逛,似觉还未成为习惯。你问了么?且在室内坐一坐,也只好在室内坐一坐!

  江霞走着走着,忽然动了乡情:屈指一算,离家已是六年了;现在的时光正是那一年离开家乡的时光,虽然那时家乡的风景不似此时的福煦路上,但是时光是一样的啊。唉!忽然间已是六年了!这六年间的流浪的我,六年间的家乡景物,六年间的家庭状况……啊!那道旁的杨柳,母亲送我行时所倚靠的杨柳,还是如往年一样,已经发青了么?那屋后的竹林还是如当年一样的绿?小妹妹的脚大约未裹罢?母亲的目疾难道还没有好么?……杨柳,母亲,竹林,妹妹……一切,一切,不知为什么在此时都一齐涌进了江霞的忆海。江霞动了乡情了,动了回家的念头了。无论如何,还是要回家去看一看!难道说就从此不要家了么?江霞想到这里,忽然一辆汽车经过江霞身旁呜的一声飞跑去了,把江霞吓的眼一瞪,即时又莫名其妙地鼓动了江霞的与前段思想相反的思想:回家?我将怎么样与那些讨厌的人们相周旋?我将怎么样能忍受那糊里糊涂的结婚?我将怎么样……不!不!还是不能回家去!

  江霞在这一日上午,从四马路买书回来,因为乘电车,遇着一个外国人霸占着一个可以容两人坐的位置,而不让江霞坐下去。江霞骂了他几句,几几乎与他大打起架来。后来那位外国人让了步,但是江霞愤外国人蛮横,无理欺压中国人,所生的气到此时还未尽消下去。此时江霞又动了乡情,心中的情绪如乱麻也似地纷扰,要想找一个方法吐泄一下。江霞想起成都路头一家小酒馆来了,于是由回家的路,改走到这小酒馆的方向来。

  “倷先生格许多时候没来哉!”

  “阿拉有事体呀,哪能够天天来呢?”

  “倷话,倷要吃啥酒,啥个小菜?”

  “花雕半斤,牛肉一小碟,烧鸭一小碟,倷要快一点哉!”

  江霞虽然前前后后在上海住了许多时候,但是他的上海话还是蹩脚得很。不过马马虎虎地他懂得茶房的话,茶房也懂得他的话。茶房将酒菜端上,江霞自斟自酌,想藉酒浇浇胸中的块垒。谁知酒越喝得多,胸中的烦恼也就越增加,恨不得即刻搭车到吴淞口去投海去!想起外国人对于自己的无理,恨不得拿起刀来杀他一个老子娘不能出气!江霞不是一个狭义的民族主义者,但是他以为凡是旅居中国的外国人都是坏东西,起码也有百分之九十九是的!江霞此时不愿意想起回家,结婚等等的事情,但是怎么能够呢?脑筋真是浑蛋!你教它不要想,而它偏要想!怎么办?江霞只是喝酒,一直喝到差不多要醉了。

  这时已经有六点钟了。天还未十分黑,江霞踉跄地提著书包,顺着成都路,昏头昏脑地走将回来。刚一进客堂门,忽听着一个人问道:

  “老三!你为什么回来这样迟呀?等得急死我了!”

  江霞昏头昏脑地,双眼朦胧,即时未看出说话的人在什么地方,便是酒意已经被这“老三”字惊醒了。老三?在上海有谁个能够这样称呼江霞?江霞在上海的朋友中从未谈过家事,谁个晓得江霞是老三?就是有人晓得江霞还有两位哥哥,江霞是行三,可是绝对也不会拿“老三”来称呼江霞!老三?这是一个很生的称呼,然而又是很亲近的称呼。江霞自从六年前离开家庭后,自从与两位哥哥分手以来,谁个也没喊过江霞老三,现在江霞忽然听见有人喊他老三,不禁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老三”这个称呼真是熟得很啊!江霞与自己的两位哥分别太久了,平素忆想不出两位哥哥说话的声音,但此刻一听见老三两个字,使江霞即刻就明白了这不是别人的声音,这一定是大哥的声音。江霞好好地定神一看,客堂右边椅子上坐着三十来岁的中年人,身穿着黑布马褂,蓝布长衫,带着一副憔悴的面容,啊,谁个晓得,这憔悴的面容不是由于生活困苦所致的?不是由于奔波积虑?……椅子上坐着的中年人只两眼瞪着向有醉容的江霞看,江霞忽然觉着有无限的难过,又忽然觉着有无限的欢欣。啊,原来是大哥,原来是五六年来见面的大哥。

  “大哥你来了,你什么时候到的呀?”

  “四点钟到的。我坐在此等了你两个多钟头,真是急得很!”

  江霞见着大哥憔悴的面容。上下将大哥打量一番,即时心中有多少话要问他,但是从何处问起?平素易于说话的江霞,到此时反说不出话来。江霞的大哥也似觉有许多话要说的样子,但是他又从何处说起呢?大家沉默对看了一忽儿,最后江霞说道:

  “走,上楼去,到我住的一间小房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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