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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一个年轻一点的开始说道:

  “他们天刚一亮就跑出去了,教我们两个看守着这家伙。我问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他们糊里糊涂地说得不清不楚,我也没听明白。李木匠,刘二麻子领着头……”

  “我听见他们商量,”别一个插着说道,“好象去要烧哪一家的房子。”

  “啊,这才是怪事!”张进德很疑惑地想道,“烧房子……烧什么人家的房子呢?为什么?……不打我一声招呼就这样胡干。这才是怪事呢!……”

  张进德带着满肚子的疑惑,离开了大殿,向着李杰的房间走来。房门虚掩着,张进德轻轻地一推,便走将进去。他见着床上卧着两个人:靠着墙的床那头卧着的是李杰,而床这头卧着的是他的好友王贵才。李杰脸向着窗户很疲倦地卧着,未脱去衣服的右手臂向床沿下笔直地垂着。偶尔在疲倦的睡容上露现出来微笑的波纹,好象在做着什么甜蜜的梦也似的。脸孔也就因此更显得孩子气了。王贵才面向着床里睡着,看不出他的睡后的姿态来。张进德将李杰的脸孔审视了一下,忽然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他饱满着温情,好象现在是在玩味着他的睡后的小弟弟,想要温存地抚摸抚摸,很亲爱地吻一吻。他感觉得他是这个可爱的孩子的老大哥了。

  他想起来了李杰的身世……李杰对于工作的努力……虽然有时不免于孩子气,有点任性,但是他对于事业的热心,征服了乡下人对于他的怀疑……他,张进德,很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革命,因为这个世界对于象他这样的人们是不利的,是不公道的。而他,李杰,本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为什么要革命呢?……张进德从未曾好好地企图着寻出这个理由来。李木匠有时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他总是说道:

  “世界上尽有许多不专门利己的人啊!我知道,李杰他是能和我们在一道的!”

  对于他,张进德,这问题似乎很简单:李杰既然要革命,那我们就得信任他,没有再追寻“为什么”的必要。要做的事情多着呢,谁个有闲工夫来问别人为什么要革命呢?要革命就革命,不革命就拉倒,问题再简单也没有了!……

  张进德本来打算要向李杰报告意外的事变,但是当他见着李杰的这般睡容的时候,忽然觉得不忍心来打断他的好梦。“让他醒了之后再说,”张进德这样想着,便不开口叫唤睡兴正浓的李杰了。王贵才很机械地醒转过来,见着张进德立在床前,开口问道:

  “时候不早了罢,进德哥?”

  张进德向他笑着说道:

  “太阳已经晒得你的屁股痛了,你说早不早?”

  “他们呢?”

  “都跑掉了!”

  王贵才一骨碌儿爬起来坐着,睁着小小的圆溜溜的眼睛,很惊异地问道:

  “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呀!”

  就在这个当儿,李杰醒转来了。用手揉一揉还不欲睁开的眼睛,慢慢地,懒懒地说道:

  “是怎么一回事呀?啊呀!”他接着打了一个呵欠。张进德带着半开玩笑的声调说道:

  “怎么一回事?人都跑光了,你们还在撅着屁股睡呢。快起来!”

  李杰刚欲问明情由的当儿,忽听见院内哄动起来了。只听见叫骂声,欢笑声,哭泣声,哀告声,混合了一团。张进德将眉头蹙了一下,向着李杰说道:

  “你听!这才真是一回什么事呢!”

  § 三五

  大殿中沸动着拥挤着的人们的头颅。一片鼓噪着的声音,几乎是同一神情的面孔,令人一时很难辨认得清楚。当张进德,李杰和王贵才三人向着人众里挤进去,打算看一看是一回什么事的时候,沸动着的人众好象没有觉察到他们的存在也似的。只见大殿中的几杆柱子上,除开原被捆绑着的胡小扒皮以外,又加上了两个新的。张进德一眼便认出那一个是胡根富,一个是发已雪白了的张举人。癞痢头手持着竹条,正有一下无一下地鞭打着张举人逗着趣,而鞭打着胡根富的那个汉子,张进德却不认得。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这两个新囚的身上,有的拚命地骂着,有的相互地讨论着如何处置他们的对象。他们好象忘记了张进德等的存在,这使得张进德有点生气起来,他走至正在和何三宝商量着的李木匠的跟前,默不做声地站着。李木匠眼见得为目前的情事所兴奋着了,忘记了理那披散到额前的头发;他一手撑着腰,一手摆动着不息。何三宝笑嘻嘻地听着他的朋友,有时插进一两句话;他完全改变了昨晚被捆绑着时那种可怜的,不振作的情状了。张进德这时觉察到了何三宝的鼻梁特别地高,一张嘴特别地大,或者可以塞进去一个拳头。

  “木匠!”

  李木匠正在鼓着兴头的当儿,被张进德这一声喊得惊颤了一下。他回过脸来一看是张进德,即刻好象被捉住了的小偷儿也似的,现出一种惊慌的,求饶的,犯了罪也似的情状来。他张了一张嘴想说什么,但他终于没发出声音来。

  “你们连向我和李同志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干出这种事情来,这样实在是……”

  “进德哥!”李木匠低低地说道,“这都是刘二麻子和小抖乱们商量出来的,不干我的事。不信你去问问别人!”略微沉吟了一会,他又继续比较气壮一点地说道:“不过我想,张举人这老东西实在可恶极了!平素专门欺压平民,倚财仗势。至于胡根富这小子平素放印子钱,吃过他的苦头的也不知有多少!穷人们恨他算恨透了!这一次他又叫自己的儿子来杀害我们,这当然是死有余辜……”

  “我并不怪你们不该把他两个捉来,不过你们连一声招呼都不打,这未免太不对了。有事大家商量一下才行。”

  张进德说至此地,听见绑在他后面柱子上的张举人的哀告的声音。他离开了李木匠,转过身向张举人走来。只见李杰立在张举人的面前,现出一种淡漠的,然而又是一种轻蔑的神情。从他的一双俊秀的眼睛中,射出一种十分厌恶的光来。张举人张着干枯了的嘴唇,毫无气力地哀求着道:

  “……救一救我罢,李世兄!我们都是世交,望李世兄看着尊大人的分上将我放了罢!我年已花甲,将我杀死了也没用处。此后地方公事,我决不过问就是。象我这风烛之年,还有什么能为呢?李世兄,救一救我罢!……”

  李杰正要开口的当儿,忽然有一个年轻的农人跑过来,向着李杰急促地说道:

  “李大少爷!千万别要放他!这老东西可恶极了,我的四叔帮他家做伙计,犯了一点小事,就被他打了一顿赶了出来,连工钱都不给。我的三舅种他三亩田,去年因为收成不好,要他把租稻减少一点,无奈这老东西执意不肯,硬逼我三舅将一个小女儿卖给他做丫头。还有他将刘大呆子送到县里押住了的事情……你看这老东西坏不坏呢?李大少爷!千万别要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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