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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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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六 “我和张进德两人搬到庙里来住,已经是第三天了。在我的生活史中,这几天对于我算是顶紧张的时候了。每天忙个不歇,又要计划着工作的进行,又要不断地和来看访的乡下人谈话,又要这,又要那……如果没有张进德这末样一个有力的人,那我真不知道我如何能够对付我当前的任务呢。青年们都很信仰他,他无异于是他们的总司令。他们敬畏他,亲近他,没有什么隔膜,而对于我,我总觉得他们的态度有点生疏,好象视我不是自己的人一样,在这种关系上,我倒有点嫉妒张进德了。 “我叫他们称呼我为李同志,他们也就勉强这样称呼着,但是在无形中,他们总对我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总视我是有点和他们不同样的李大少爷……这真天晓得是因为什么!然而,我总觉得他们都是很可爱的,都是有希望的分子。例如木匠叔叔始终有点不满意我,但是我觉得他却是一个好人,一个忠实的分子。糟糕的是癞痢头和小抖乱这两位大哥,每天总要弄出一点花头来,不是把小和尚打哭了,就是和别人吵架。然而他俩却很热心,也很有用…… “想起来我自己,也觉得好笑。本来是李大少爷,现在却是这些被称为低贱的粗人们的同志了。本来回来有美丽的高楼大厦可以住,现在却住在这个凄凉的庙里,如当了和尚一般。在这僻静的,闭塞的乡间,有谁个能明了我的这种行动呢?张进德或者有点明白我,因为他曾遇着过象我这样的人,但是象我这么的知识分子究竟怎么样会跑到他们的队伍里来,恐怕他还是不明白罢。然而这又有什么要紧呢?要紧的是我能和张进德一块干这种为他所必要做的,而为我所决定做的事业。” “今天我的父亲派人送一封信给我,送信的人还是一年前我在家时候的伙计。他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脸上布满了如细黑沟一般的皱纹。这是劳苦的生活所留给他的痕迹。他很局促地望着我,似乎有话要向我说,然而不知为什么,终于把信交给我了之后,叫了一声大少爷,便低着头走出庙门去了。 “我将信接到手里的当儿,我感觉到木匠叔叔和刘二麻子向我的身上所射着的尖锐的眼光了。我的态度很漠然,没有即刻将信拆开,欲借此显示给他们知道,就是我不把我父亲送信给我当做什么重要的事。但是我的一颗心却在内里有点跳动起来,我其实是要急于知道这封信里说些什么啊!…… “在信上,父亲先责备我,为什么我回乡了而不归家,次说及农会是办不得的,以我的这种身分,不应和一般无知的痞子在一块儿瞎闹。后来他说,母亲病了,急于盼望我能回家去安慰她,否则我便是没有良心的,不孝的逆子。但是他相信我读了许多年书,又很聪明,决不会做出这种被人耻笑的事来。 “读到信的最后,我不免有点踌躇不安了。父亲是浑蛋,我可以不理他,但是病在床上急于盼儿归来的母亲呢?我能硬着心肠,置之不理吗?…… “‘你的父亲说些什么呀?’木匠叔叔忽然两眼笔直地逼视着我,向我这样很猜疑地发问。他大约已经觉察出我的不安的心情了。我不由得将脸一红,故做镇定的模样,笑着回答他道: “‘那还有好的话吗?他要我回家去,这不是笑话吗?他骗我,说我的母亲病了,以为可以把我骗回家去,殊不知我是不容易骗的啊。’ “‘回家去看一看也好,’刘二麻子说。 “‘我无论如何是不回家去的!’ “听了我的这个回答,木匠叔叔才露出一点满意的微笑来。后来张进德叫他们有事,他们才离开了我。在他们两人走了之后,我不禁又将信重读了一遍。‘我真能硬着心肠不回去看望一下病在床上的母亲吗?……’我想。但是当我一想到母亲也不是一个慈善的妇人,当年我同兰姑的爱情之所以不能圆成,以及兰姑的惨死,她实在也要负一半的责任……我不禁将信向怀里一揣,决定不做回家的打算了。” “张进德极力主张即速办一个学校。他说,乡下的青年们虽然都很热心,虽然都很纯洁,但是都没有知识,能够教他们做什么事呢?他,张进德,自己就恨不大认得字,连一封信都看不懂,现在想趁这个机会读一点书,要我做先生……这当然是很好的提议,但是我一个人又忙着这,又忙着那,现在又要我当先生,这岂不是对于我太艰苦了么?然而事情是要做的,现在是我真正做事的时候,如何能因为太艰苦了便不干呢?唉,如果我现在有一个知识阶级的帮手!…… “日里太累了,晚上我应当休息才是。老和尚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只得将他的卧房占有了!床呀,桌子呀,一切用具都很清洁,这真要令我向老和尚表示感谢了。癞痢头和小抖乱老早就要收拾老和尚,现在老和尚不知去向了,莫不是被他俩……大概不至于罢?如果他真的被这两位先生送回了西方极乐之地,那也没有什么,只怪他此生不该做了寄生虫也似的和尚。 “夜深了,张进德还没回到庙来。和我做伴的小和尚,也呼呼地睡着了。小和尚很聪明,经我这两天和他说东说西之后,他也有点明白了,愿意在农会里做事情。原来他很恨他的师傅,因为老和尚很虐待他…… “日里因为工作的原故,没有工夫好幻想。在这寂静的夜晚间就不同了。月光一丝一丝地从窗孔中射将进来。院中的梧桐树被风吹得瑟瑟做响。从大殿传来一种吱吱的很奇怪的声音,难道是鬼不成吗?然而我是什么都不怕的啊!……我想起来了我的过去,唉,这讨厌的过去啊!它是怎样地纠缠着人!我本来没有家庭了,而我的父亲却送信来要我回去;我本来不要父母了,而我却还有点纪念着我那病在床上的母亲……张进德真是幸福极了!他每晚一躺在床上便睡着了,这因为没有可诅咒的过去来纠缠他。他现在干净得如一根光竹竿一样,直挺挺地,毫不回顾地走向前去……” § 二七 农会的势力渐渐地扩张起来了。地方上面的事情向来是归绅士地保们管理的,现在这种权限却无形中移到农会的手里了。农人们有什么争论,甚至于关系很小的事件,如偷鸡打狗之类,不再寻及绅士地保,而却要求农会替他们公断了。这末一来,农会在初期并没有宣布废止绅士地保的制度,而这制度却自然而然地被农会废除了。绅士地保们便因此慌张了起来,企图着有以自卫。如果在初期他们对于农会的成立,都守着缄默不理的态度,那么他们现在再也不能漠视农会的力量了。在他们根深蒂固地统治着的乡间生活里,忽然突出来了一个怪物,叫做什么农会!这是一种什么反常的现象啊!…… 最慌张而又最气愤的,那要算是李敬斋了。组织农会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儿子;号召农民反对他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亲生的骨肉。李敬斋在自己的鸦片烟床上,就是做梦也没梦到会发生这末一种怪事!他派人送了一封信给李杰,劝谕他回转家来,而李杰不但没有照他的愿望做去,而且连理也不理一下。他想道,他生来没曾受过人家的磨难,现在大约是要在自己儿子的手里栽一栽斤斗了。如果在从前,在他妈的这什么革命军未到县城以前,那他李敬斋是有能力将自己的儿子和这一班痞子,送到县牢里去吃苦头的。但是现在……现在县里有什么革命军,政治部,那些人是和他的儿子同一鼻孔出气的…… 李敬斋近来气愤得生病了。在有一天的下午,地方上面的绅士们,以张举人领头,齐到他的家里来看他。正在躺着吞云吐雾,一面在寻思着如何对付自己的儿子的他,忽然听见仆人报告,有些贵客临门了……他不禁一骨碌儿爬起身来,很慌张地问道: “他们说出来意了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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