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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他现在变成了一只活的死尸……天哪,我倒怎么办呢?我应当伏在他的身上痛哭罢?我应当为他祈祷着死的安慰罢?……天哪,我倒怎么办呢?

  这一天晚上我没有到跳舞场去。我想到,波尔雪委克大约在那里筹备他们的伟大的纪念日,大约他们的全身心都充满了胜利的愉快,都为胜利的红酒所陶醉……同时,我们应当悲哀,我们应当痛哭,除此而外,那我们应当再做一番对于过去的回忆,温一温旧俄罗斯的,那不可挽回的,已经消逝了的美梦……但是,无论如何,今晚我不应当再去勾引客人,再去领受那英国水兵的野蛮的拥抱。

  十年前的今晚,那时我还住在伊尔库次克,盼望着哥恰克将军的胜利。那时我还等待着迅速地回到彼得格勒去,回到那我同白根新婚的精致而华丽的暖室里,再温着那甜蜜的,美妙的,天鹅绒的梦……那时我还相信着,就是在平静的,广漠的俄罗斯的莽原上,虽然一时地起了一阵狂暴的波尔雪委克的风浪,但是不久便会消沉的,因为连天的白茫茫的雪地,无论如何,不会渲染上那可怕的红色。

  但是到了现在,波尔雪委克明天要庆祝他们的十周年纪念了,他们要在全世界面前夸耀他们的胜利了……而我同白根流落在这异国的上海,过这种最羞辱的生活……两相比较起来,我们应当起一种怎么样的感想呢?如果我们的精神还健壮,如果我们还抱着真切的信仰,如果我们还保持着旧日的尊严,那我们在高歌着胜利的波尔雪委克的面前,还不必这般地自惭形秽。但是我们的精神没有了,尊严没有了,信仰也没有了,我们有的只是羞辱的生活与卑微的心灵而已。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总是不能入梦。我回忆起来了伏尔加河畔的景物,那个曾唱歌给我听的少年伊万……我回忆起来了彼得格勒的时日,那最甜蜜的新婚的生活……以及我们如何跑到伊尔库次克,如何经过西伯利亚的长铁道,如何辞别了最后的海参崴……

  到了东方快要发白的时候,我才昏昏地睡去。到了下午一点钟我才醒来。本想跑到外白渡桥旁边看看热闹:看看那波尔雪委克是如何地庆祝自己的伟大的节日,那些侨民们是如何地攻打领事馆……但转而一想,还是不去的好;一颗心已经密缀着很多的创伤了,实不必再受意外的刺激。于是我便静坐在家里……

  “白根,你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我自己虽然不想到外白渡桥去,但我总希望白根去看一看。白根听了我的话,很淡漠地说道:

  “好,去就去,看看他们弄出什么花样景来……”

  白根的话没有说完,忽然砰然一声,我们的房门被人闯开了——伯爵夫人满脸呈现着惊慌的神色,未待走进房来,已开始叫道:

  “杀死人了,你们晓得吗?”

  我和白根不禁同声惊诧地问道:

  “怎么?杀死人了?怎么一回事?”

  她走进房来,向床上坐下,——这时她的神色还没有镇定——宛然失了常态。沉默了一会儿,她才开始摇着头说道:

  “杀死人了,这些浑帐的东西!”

  “到底谁杀死谁了呢?”我不耐烦地问她。

  伯爵夫人勉力地定一定神,开始向我们叙述道:

  “杀死人了……波尔雪委克将我们的人杀死了一个,一个很漂亮的青年。我亲眼看见他中了枪,叫了一声,便倒在地上了……起初我们聚集在领事馆的门前,喊了种种的口号,什么‘打倒波尔雪委克!’……但是波尔雪委克把门关着,毫不理会我们。后来,我们之中有人提议而且高呼着‘打进去!打进去!……’于是我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便一涌向前,想打进去,但是……唉,那些凶恶的波尔雪委克,他们已经预备好了,我们哪里能够打进去呢?忽然我听见了枪声,这也不知是谁个先放的,接着我便看见那个少年奋勇地去打领事馆的门,他手持着一支短短的手枪,可是他被波尔雪委克从门内放枪打死了……于是便来了巡捕,于是我便先跑回来……天哪,那是怎样地可怕呵!那个好好的少年被打死了!……”

  伯爵夫人停住了,这时她仿佛回想那个少年被枪杀了的情景。她的两眼逼射着她目前的墙壁,毫不移动,忽然她将两手掩着脸,失声地叫道:

  “难道说波尔雪委克就永远地,永远地把我们打败了吗?上帝呵,请你怜悯我们,请你帮助我们……”

  奇怪!我听了伯爵夫人的报告,为什么我的一颗心还是照旧地平静呢?为什么我没感觉到我对于那个少年的怜悯呢?我一点儿都没有发生对他的怜悯的心情,好象我以为他是应该被波尔雪委克所枪杀也似的。

  忽然……伯爵夫人睁着两只绝望的眼睛向我逼视着,使得我打了一个寒噤。在她的绝望的眼光中,我感觉到被波尔雪委克所枪杀了的,不是那个少年,而是我们,而是伯爵夫人,而是整个的旧俄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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