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蒋光慈 > 丽莎的哀怨 | 上页 下页
十六


  两年以前,有一天,我看见轰动全上海的,为美国西席地密耳所导演的一张影片——伏尔加的舟子。它的情节是:在晴朗的一天,公主林娜同自己的未婚夫——一位很有威仪的少年军官——乘着汽车,来到伏尔加的河畔闲游。公主林娜听着舟子们所唱的沉郁的歌声,不禁为之心神向往,在这时候,她看见了一个少壮的舟子,便走上前去问他,刚才那种好听的歌声是不是他唱的。同来的少年军官见此情状不乐,恰好这时的舟子在饮水,污了他的光耀的皮靴。他便强迫舟子将皮靴的水揩去。舟子一面钟情于林娜,一面又恨少年军官对于自己的侮辱,然而无可奈何。后来俄罗斯起了革命,少年舟子做了革命军的团长,领兵打进了公主的住宅,于是公主就擒……于是判决她受少年舟子的枪决……然而少年舟子本是曾钟情于她的,便和她同逃了。后来革命军胜利了,开了军事的审判,然而审判的结果,少年舟子,公主林娜以及少年军官都没有定罪。审判官问:林娜到底愿意和谁个结婚呢?林娜终于和少年舟子握了手,少年舟子得到最后的胜利……

  情节是异常地离奇,然而这张影片对于我发生特别兴趣的并不在此,而是在于它引起了我的身世的感慨。如果我的结局也同林娜的一样,如果那个少年木匠伊万在革命期间也做了革命军的首领,也和我演出这般的离奇的情史,那对于我该是多末地侥幸呵!但是现在我的结局是这样,是这样地羞辱……

  我不知道伊万现在是否还生活于人世。也许在革命期间,他真地象那个少年舟子一样,做了革命军的领袖……如果是这样,那他是否还纪念着我呢?是否还纪念着,有一个什么时候,他曾唱了一段情歌,为一个小姐所听见了的事呢?……天哪,如果他知道我现在堕落到这种地步,那他将是怎样地鄙弃我、咒骂我呵?不,我的伊万!我的贵重的伊万!请你原谅我罢,因为这不是我的罪过呵!你可以鄙弃我,也可以咒骂我,但是你应当知道我的心灵是怎样地痛苦,是怎样地在悔恨……但是这样事情又有什么说的必要呢?这对于你是无关轻重,而对于我不过又是增加一层悲哀罢了。

  在看这张影片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现象令我惊愕不止,那就是观众们,当然都是中国人了,一遇着革命军胜利或少年舟子占着上风的时候,便很兴奋地鼓起掌来,表示着巨大的同情。这真是不可解的怪事呵!难道这些不文明的,无知识的中国人,他们都愿意波尔雪委克得着胜利吗?难道他们都愿意变成波尔雪委克吗,我看见他们所穿的衣服都很华丽,在表面上看来,他们都是属于波尔雪委克的敌人的,为什么他们都向着波尔雪委克,那个少年舟子表示很疯狂的同情呢?疯了吗?或者他们完全不了解这张影片所表演的一回什么事情?或者他们完全不知道波尔雪委克是他们的敌人?这真是咄咄怪事呵!……我的天哪,难道他们,这些无知识的中国人,都是波尔雪委克的伙伴吗?如果是这样,那对于我们这些俄罗斯的逃亡者,是如何可怕的事情呵!我们从波尔雪委克的俄罗斯跑了出来,跑到这可以安居的上海来,实指望永远脱离了波尔雪委克的危险,然而却没有料到在中国也有了这末多的波尔雪委克……这将如何是好呢?

  现在,谢谢上帝的恩惠,似乎中国的波尔雪委克的运动已经消沉下去了。大约在最近的期间,我们不会被中国的波尔雪委克驱逐到黄浦江里了。但是在那时候,在两年以前,那真是可怕,那真是令我们饮食都不安呵。我们天天听见什么波尔雪委克起了革命了……波尔雪委克快要占领上海了……波尔雪委克要杀死一切的外国人……俄罗斯的波尔雪委克与中国的波尔雪委克订了约,说是一到革命成功,便把在中国所有的白党杀得干干净净……我的天哪,那是如何恐怖的时日!如果波尔雪委克真正地在中国得了胜利,那我们这些俄罗斯的逃亡者,将再要向什么地方逃去呢?

  现在,到了我决意要断绝我自己的生命的时候,任你什么波尔雪委克的革命,任你起了什么天大的恐怖,这对于我已经是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已经不惜断绝我的生命了,那我还问什么波尔雪委克……干吗呢?让野蛮的波尔雪委克得着胜利罢,让在中国的白党都被杀尽罢,一切都让它去,这对于我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了。我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死去,就是快快地脱离这痛苦的人世……

  但我在那时候。我实在有点恐惧:如果波尔雪委克的烈火要爆发了,那我们将要怎么办呢?还逃跑到别的国里去吗?然而我们没有多余的金钱,连逃跑都是不可能的事了。跳黄浦江吗?然而那时还没有自杀的勇气。我曾想逃跑到那繁华的巴黎,温一温我那往日的什么时候的美梦,或逃跑到那安全的,法西斯蒂当权的意大利去,瞻览一瞻览那有诗意的南方的景物……然而这只是不可实现的梦想而已。

  我的丈夫白根,他可以救我罢?他也应当救我罢?……但是,如果波尔雪委克的烈火燃烧起来了,那能救我的,只有那一个什么时候唱歌给我听的伊万,只有那曾经钟情于公主过的少年舟子,那个伏尔加的少年舟子……

  但是,中国不是俄罗斯,黄浦江也不是我的亲爱的伏尔加河……我的伊万在什么地方呢?我的少年舟子又在什么地方呢?在我身旁,只有曾经是过英俊的,骄傲的,俄罗斯的贵族,而现在是这般卑微又卑微白根……

  § 十一

  在外白渡桥的桥畔,有一座高耸而壮丽的楼房,其后面濒临着黄浦江,正对着隔岸的黄浦滩花园。在楼房的周围,也环绕着小小的花园,看起来,风景是异常地雅致。这不是商店,也不是什么人的邸宅,而是旧俄罗斯的驻上海的领事馆,现在变成为波尔雪委克的外交机关了。领事馆的名称还存在着,在里面还是坐着所谓俄罗斯的领事,然而他们的背景不同了:前者为沙皇的代理人,而后者却是苏维埃的服务者……人事是这般地变幻,又怎能不令人生今昔之感呢?

  现在,我们应当深深地感谢中国政府对于我们的恩赐!中国政府与波尔雪委克断绝国交了,中国政府将波尔雪委克的外交官都驱逐回国了……这对于俄罗斯在中国的侨民是怎样大的恩惠呵!现在当我们经过外白渡桥的时候,我们可以不再见着这座楼房的顶上飞扬着鲜艳的红旗了,因之,我们的眼睛也就不再受那种难堪的刺激了。

  但是在这一年以前,波尔雪委克还正在中国得势的时候,那完全是别一种情景呵:在波尔雪委克的领事馆的屋顶上飞扬着鲜艳的红旗,而这红旗的影子反映在江中,差不多把半江的水浪都泛成了红色。当我们经过外白渡桥的时候,我们不得不低下头来,不得不感觉着一层深深地压迫。红旗在别人的眼光中,或者是很美丽很壮观,然而在我们这些俄罗斯的逃亡者的眼光中,这简直是侮辱,这简直是恶毒的嘲笑呵。这时波尔雪委克将我们战胜了的象征,这是对于我们的示威,我们又怎能不仇视这红旗,诅咒这红旗呢?

  当我白天无事闲坐在黄浦滩花园里的时候,我总是向着那飞扬着的红旗痴望。有时我忘怀了自己,我便觉得那红旗的颜色很美丽,很壮观,似乎它象征着一种什么不可知的,伟大的东西……然而,忽然……我记起来了我的身世,我记起来了我的温柔的暖室,娇艳的白花,天鹅绒封面的精致的画册……我便要战栗起来了。原来这红旗是在嘲笑我,是在侮辱我……于是我的泪水便不禁地要涔涔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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