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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八

  我记得……天哪,我又怎么能够不记得呢?……那一夜,那在我此生中最羞辱的一夜……固然,几年来象这一夜的经过,也不知有多少次,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楚了。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甚至于有一次还是黑人,那面目如鬼一般可怕的黑人……只要有钱,任你什么人,我都可以同你过夜,我都可以将我这个曾经是纯洁的,神圣不可侵犯的肉体,任你享受,任你去蹂躏。在我的两腕上也不知枕过了多少人,在我的口唇上也不知沾染了许多具有异味的,令人作呕的涎沫,在我的……上帝呵,请你赦免我的罪过罢,我将你所给与我的肉体践踏得太厉害了。

  是的,这几年来的每一夜,差不多都被我很羞辱地过去。但是,那一夜……那是我的生命史中最羞辱的初夜呵!我记得,我又怎么能够不记得呢?从那一夜起,我便真正地做了娼妇,我便真正地失了贞洁,我便真正地做了人们的兽欲发泄器……这是伯爵夫人教导我这样做的。她说,当我们失去一切的尊严的时候,我们是有出路的,我们的肉体就是我们的出路……呵,这是多末好的出路呵!毫不知耻的出买自己的肉体……天哪,当时我为什么没有自杀的勇气呢?我为什么竟找到这末一条好的出路呢?死路,死路,死路要比这种出路好得多少倍呵!……

  我记得,那是在黄浦滩的花园里……已是夜晚十点多钟的光景,晚秋的江风已经使人感觉得衣单了。落叶沙沙地作响。园中尚来往着稀疏的游人,在昏黄的电灯光下,他们就好象如寂静的鬼的幻影也似的。我坐在靠近栏杆的椅子上,面对着江中的忽明忽暗的灯火,暗自伤感自己的可怜的身世。我哭了,一丝一丝的泪水从我的眼中流将下来,如果它们是有灵魂的,一定会落到江中,助长那波浪的澎湃……它们该含蕴着多末深的悲哀呵。

  伯爵夫人劝我象她一样,徘徊于外白渡桥的两头,好勾引那寻乐的客人……我怕羞,无论如何不愿如她一样地做去。于是我便走到花园里,静悄悄地向着靠近栏杆的椅子坐下。这时我的心是如何地恐惧,又是如何地羞赧,现在我真难以用言语形容出来,这是我的第一次……我完全没有习惯呵。天哪,我做梦也没曾想到我会在这异国的上海,在这夜晚的花园里,开始勾引所谓寻乐的“客人”,做这种所谓“生意”!当我初到上海的时候,有时我在夜晚间从花园里归去,我看见许多徘徊于外白渡桥两头的女人,她们如幽魂也似的,好象寻找什么,又好象等待什么……我不明白她们到底是在做什么。现在我明白了,我完全地明白了。因为伯爵夫人现在成为了她们之中的一个,而我……

  有时我坐在花园中的椅子上,在我除开感伤自己的身世而外,并没有什么别的想头,更没想起要勾引所谓寻乐的客人。但是寻乐的客人是很多的,有的向我丢眼色,有的向我身边坐下,慢慢地向我攀谈,说一些不入耳的调戏话……那时我是如何地厌恶他们呵!我厌恶他们故意地侮辱我,故意地使我感觉到不愉快。我本是一朵娇艳的白花,我本是一个尊贵的俄罗斯的妇女,曾受过谁的侮辱来?而现在……他们居然这般地轻视我,这实在是使我愤恨的事情呵。

  现在我明白了。他们把每一个俄罗斯的女人都当做娼妓,都当做所谓“做生意”的……在事实上,这又何尝不是呢?你看,现在伯爵夫人也做了外白渡桥上的幽魂了。丽莎,曾被称为贵重的丽莎,现在也坐在黄浦滩花园中等待客人了……

  我正向那江中的灯火望得出神,忽然我听见我身后边的脚步声,接着便有一个人在我身旁坐下了。我的一颗心不禁噗噗地跳将起来,我想要跑开,然而我终没有移动。我不敢扭过头来看看到底是一个什么人,我怕,我真是怕得很呵……

  “夫人,”他开始用英语向我说道,“我可以同你认识一下吗?”

  若在往时,唉,若在往时,那我一定很严厉地回答他道:

  “先生,你错了。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为着同人认识而才来到花园里的!”

  但是,在这一次,我却没有拒绝他的勇气了。我本来是为着勾引客人,才夜晚在花园里坐着,现在客人既然到手了,我还有什么理由来拒绝他呢?于是我沉默了一会,很不坚决地,慢慢地将头扭转过来。天哪,我遇见鬼了吗?这是一个庞大的,面孔乌黑的印度人……他的形象是那样地可怕!他的两眼是那样地射着可怕的魔光!我不禁吓得打了一个寒战,连忙立起身来跑开了。印度人跟在后边叫我:

  “站住罢!别要怕呵!我有钱……我们印度人是很温和的……”

  我一声也不回答他,跑出花园来了。我刚走到外白渡桥中段的时候,迎面来了仿佛是一个美国人的样子,有四十多岁的光景,态度异常是绅士式的。他向我溜了几眼,便停住不走了,向我不客气地问道:

  “我可以同你一道儿去吗?”

  我定了一定惊慌的心,毫不思索地答道:

  “可以。”

  于是我便把他带到家里来了……天哪,我带到家里来的不是亲戚,不是朋友,也不是情夫,而是……唉,而是一个不相识的,陌生的客人!我现在是在开始做生意了。

  白根向客人点一点头,便很难堪地,然而又无可奈何地走了出去。美国人见他走出去了,便向我问道:

  “他是你的什么人呢?”

  我这时才感觉到我的脸是在红涨得发痛。我羞赧得难以自容,恨不得立即地死去,又恨不得吐美国人一脸的唾沫,向他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把我的丈夫赶出去了呵……”我又恨不得把白根赶上,问他为什么是这样地卑微,能够将自己的老婆让与别人……但是我的理性压住了我的感情,终于苦笑着说道:

  “他是我的朋友……”

  “你有丈夫吗?”这个可恶的美国人又这样故意地追问我。

  “没有”。我摇了一摇头说。

  于是从这时起,白根便变成为我的朋友了。我没有丈夫了……天哪,这事情是如何地奇特!又是如何地羞辱!为夫的见着妻把客人带到家里来了,自己静悄悄地让开,仿佛生怕会扰乱了客人的兴致也似的。为妻的得着丈夫的同意,毫不知耻地从外边勾引来了陌生的客人,于是便同他……而且说自己没有丈夫了……我的上帝呵,请你惩罚我们罢,我们太卑鄙得不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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