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蒋光慈 > 丽莎的哀怨 | 上页 下页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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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根找到差事了。我也就比较地安心过着。我们静等着日本人胜利,静等着波尔雪委克失败,静等着那回到彼得格勒的美妙的一天…… 在海参崴我们平安地过了数月。天哪!这也说不上是什么平安的生活!我们哪一天不听见一些可怕的消息呢?什么阿穆尔省的民团已经蜂起了哪,什么日本军队已经退出伯里哪,什么……天哪,这是怎样的平安的生活!不过我们总是相信着,日本军队是可以保护我们的,我们不至于有什么意外的危险。 海参崴也可以说是一个美丽的大城。这里有高耸的楼房,宽展的街道,有许多处仿佛与彼得格勒相似。城之东南面濒着海,海中有无数的小岛。在夏季的时候,深碧的海水与绿森森的岛上的树木相映,形呈着绝妙的天然的景色。海岸上列着一个长蛇形的花园,人们可以坐在这里,一面听着小鸟的叫鸣,一面受着海风的陶醉。 在无事的时候,——我镇日地总是没有事做呵!——我总是在这个花园中,消磨我的苦愁的时日。有时一阵一阵的清凉的,然而又温柔的海风,只抚摩得我心神飘荡,宛如把我送入了飘渺的梦乡,我也就因之把一切什么苦愁哀事都忘怀了。有时我扑入海水的怀抱里,一任着海水温柔地把我全身吻着,吻着……我已经恍惚离开了充满了痛苦的人世。我曾微笑着想道,就这样过下去罢,过下去罢,此外什么都不需要呵!…… 这是我很幸福的时刻。但是当我立在山岗的时候,我回头向那广漠的俄罗斯瞻望,我的一颗心就凄苦地跳动起来了。我想着那望不见的彼得格勒,那我的生长地——伏尔加河畔,那金色的,充满了我的幻想的,美丽的高加索……我不禁渗渗地流下悲哀的泪来。我常常流着泪,悄立着很久,回瞻着我那已失去的美梦,那种过去还不久的,曼妙的,幸福的美梦!由边区的海参崴到彼得格勒,也不过是万余里之遥,但是我的美梦却消逝到无数万万里以外了。我将向何处去追寻它呢? 我又向着那茫茫的大海望去,那里只是望不见的边际,那前途只是不可知的迷茫。我觉着那前途所期待着于我的,只是令人心悸的,可怕的空泛而已。我曾几番想道,倒不如跳到海里面去,因为这里还是俄罗斯的国土,这里还是俄罗斯所有的海水……此身既然是在俄罗斯的国土上生长的,那也就在俄罗斯的国土上死去罢……我总是这样想着,然而现在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当时不曾如此做呢?到了现在,我虽然想死在祖国的境内,想临死时还吻一吻我祖国的土地,但是已经迟了!迟了!我只能羞辱地,冷落地,死在这疏远的异乡!……天哪!我的灵魂是如何地痛苦呵!这是我唯一的遗恨! 当时我们总是想着,日本人可以保护我们,日本人可以使我们不离开俄罗斯的国土……但是命运已经注定了,任你日本人是如何地狡狯,是如何地计算,也终抵挡不住那泛滥的波尔雪委克的洪水。我们终于不得不离开俄罗斯,不得不与这个“贵族的俄罗斯”的最后的一个城市——海渗崴辞别! 日本人终于要撤除海参崴的军队…… 波尔雪委克的洪水终于流到亚洲的东海了。 § 四 那是一个如何悲惨的,当我们要离开海参崴的前夜!…… 在昏黄而惨淡的电灯光下,全房中都充满了悲凄,我和白根并坐在沙发上,头挨着头,紧紧地拥抱着,哭成了一团。我们就如待死的囚徒,只能做无力的对泣;又如被赶到屠场上去的猪羊,嗷嗷地吐着最后的哀鸣。天哪!那是如何悲惨的一夜! 记得那结婚的初夜,在欢宴的宾客们散后,我们回到自己的新婚的洞房里,只感到所有的什物都向我们庆祝地微笑着。全房中荡溢着温柔的,馨香的,如天鹅绒一般的空气。那时我幸福得哭起来了,扑倒在白根的怀里。他将我紧紧地拥抱着,我的全身似乎被幸福的魔力所熔解了。那时我只感到幸福,幸福……我幸福得几乎连一颗心都痛起来。那时白根的拥抱就如幸福的海水把我淹殁了也似的,我觉着一切都是光明的,都是不可思议的美妙。 拥抱同是一样的呵,但是在这将要离开俄罗斯的一夜……白根的拥抱只使我回味着过去的甜蜜,因之更为发生痛苦而已。在那结婚的初夜,那时我在白根的拥抱里,所见到的前途是光明的,幸福的,可是在这一夜,在这悲惨的一夜呵,伏在白根的拥抱里,我所见到的只是黑暗与痛苦而已……天哪!人事是这样地变幻!是这样地难料! “白根,亲爱的!”我呜咽着说,“我无论如何不愿离开俄罗斯的国土,生为俄罗斯人,死为俄罗斯鬼。……” “丽莎!别要说这种话罢!”白根哀求着说,“我们明天是一定要离开海渗崴的,否则,我们的性命将不保……波尔雪委克将我们捉到,我们是没有活命的呵。我们不逃跑是不可以的,丽莎,你不明白吗?” “不,亲爱的!我是舍不得俄罗斯的。让波尔雪委克来把我杀掉罢,只要我死在俄罗斯的国土以内。也许我们不反抗他们,他们不会将我们处之于死地……” “你对于俄罗斯还留恋什么呢?这里已经不是我们的俄罗斯了。我们失去了一切,我们还留恋什么呢?我们跑到外国去,过着平安的生活,不都是一样吗?” “不,亲爱的!让我在祖国内被野蛮的波尔雪委克杀死罢……你可以跑到外国去……也许你还可以把俄罗斯拯救出来……至于我,我任死也要回到彼得格勒去……” 我们哭着争论了半夜,后来我终于被白根说服了。我们商量了一番:东京呢,哈尔滨呢,还是上海呢?我们最后决定了到上海来。听说上海是东方的巴黎…… 我们将贵重的物件检点好了,于第二天一清早就登上了英国的轮船。当我们即刻就要动身上船的时候,我还是没有把心坚决下来。我感觉到此一去将永远别了俄罗斯,将永远踏不到了俄罗斯的土地……但是白根硬匆促地,坚决地,将我拉到轮船上了。 我还记得那时我的心情是如何地凄惨,我的泪水是如何地汹涌。我一步一回头,舍不得我的祖国,舍不得我的神圣的俄罗斯……别了,永远地别了!……此一去走上了迷茫的道路,任着浩然无际的海水飘去。前途,呵,什么是前途?前途只是不可知的迷茫,只是令人悚惧的黑暗。虽然当我们登上轮船的时候,曙光渐渐地展开,空气异常地新鲜,整个的海参崴似乎从睡梦中昂起,欢迎着光明的到来;虽然凭着船栏向前望去,那海水在晨光的怀抱中展着恬静的微笑,那海天的交接处射着玫瑰色的霞彩……但是我所望见得到的,只是黑暗,黑暗,黑暗而已。 从此我便听不见了那临海的花园中的鸟鸣,便离开了那海水的晶莹的,温柔的怀抱;从此那别有风趣的山丘上,便永消失了我的足迹,我再也不能立在那上边回顾彼得格勒,回顾我那美丽的乡园——伏尔加河畔…… 白根自然也怀着同样的心情,这辞别祖国对于他当然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我在他的眼睛里,我在他那最后的辞别的话音里。 “别了,俄罗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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