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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秋华这时真是有点着急:劝阻他罢,也不好;不劝阻他罢;也不好。他哪可以多说话呢?说话是劳神的事情,是于他的病有害的,他绝对不可多说话!但是他要说话,我又怎能劝阻他呢?唉!真是一个怪人!活要命!……直夫立起身来正要说话时,忽然感觉到坐在靠墙的秋华正在那里将两只细眼内含着微微埋怨的光向他射着。他不禁回头向她看了一眼,心中忽然起了一种怜悯秋华的情绪,但即时回过头来又忍压住了。他一刹那间想道,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要说话,我不得不说话!也许我今天的说话对于我的病是不利的,但是对于革命却有重大的意义。是的,我今天应当多说话!革命需要我多说话!……

  直夫开始说话了。你听!他说话时是如何地郑重!他的语句中含蓄着倒有多少的热情!有多少的胆量!当他说话时,他自己忘记了他是一个病人。同志们也忘记了他是一个病人。真万料不到在他的微弱的病躯中,蕴藏着无涯际的伟大的精力!秋华这时看着直夫说话的神情,听着他的语言的声音,领会他的语言所有的真理,不禁一方面为他担心,而一方面感觉着愉快。啊,还是我的直夫说得对!还是我的直夫见得到!啊啊,他是我的直夫……秋华自己不觉得无形中起了矜夸的意思。

  他说,“总罢工,事前我们负责同志没曾有过详细的讨论与具体的计划。”他说,“在总罢工之后,本应即速转入武装的暴动,乘着军阀的不备,而我们的党却没想到这一层,任着几十万罢工的工人在街上闲着,而不去组织他们作迅速的行动;后来为军阀的屠杀所逼,才明白到非武装暴动不可,才进行武装暴动的事情。可是我们还有一部分负责同志对于武装暴动没有信心,等到已经议决了要暴动之后,还有人临时提议说再讨论一下,以致延误时机。这在客观上简直是卖阶级的行为!……这一次的失败,大部分是因为我们的党没有预备好,也可以说事前并没有十分明白上海的工人群众已经到了武装夺取政权的时期……现在我们应当怎么办呢?我们应当一方面极力设法维持工人群众的热烈的反抗的情绪,一方面再继续做武装暴动的预备。我们应当把态度放坚决些,我们再不可犯迟疑的毛病了!……”

  直夫说完话坐下了。他的面色比方进屋时要惨白得多了。当他说话时,他倒不觉得吃力,等到话一说完时,他呼呼地喘起气来了。他累得出了一脸冷汗。可怜的秋华见着了他弄得这种神情,不禁暗暗地叫苦。她想道,他今天累得这个样子,又谁知他明天要变成了什么样子呢?哼!没有办法!……郑仲德听了直夫的一篇话,不禁眉头展舒开来了,不禁脸上呈现着笑容了。他点一点头,向大家说道:

  “直夫的意见的确是对的!……”

  静默的曹雨林回过脸来,向与他并坐在一张长凳子上的秋华轻轻地说一句:

  “还是直夫好!”

  秋华很愉快地向他笑了一笑。

  这两天报纸上充满了暗杀的消息:

  “S纱厂工头王贵荣昨晨行经W路口,正行走时,忽来两个穿短衣的,形似工人模样,走上前来将他用手枪打死。巡捕闻着枪声驰来,凶手已跑得无影无踪了。闻该工头素为工人所不满,此番或系仇杀云。”

  “宁波人张桂生为Y纱厂稽察,昨日傍晚回家,途中忽遭人用手枪狙击,共中两枪,受伤颇重,恐性命难保。闻凶手即时逃脱云。”

  “…………”

  林鹤生今天早晨起床,拿起报纸一看,看到本埠新闻栏内载着这些消息,心中说不出有如何的愉快,他那使他老相的八字胡为愉快所鼓动得乱动起来。啊啊!鲁正平在工作了!鲁正平在忏悔了!鲁正平在努力以赎前愆了!这样倒还好!……林鹤生本来是把鲁正平恨得要命的,他恨鲁正平做事粗心,恨鲁正平误了大事。但是现在?现在林鹤生饶恕他一切了。鲁正平自从受了同志们严厉的指责之后,真是羞恼得无以自容;适临时组织了一个特别委员会,他就自告奋勇担任这种工作。他说,倘若同志不允许他担任时,那他就要自杀,不愿意再活在世上了。好!你要担任,你就担任罢!不过再不可以粗心了!……果然鲁正平能够做这一种工作。你看,这两天报纸关于暗杀工贼的消息,就是他善于做这种工作的证据!这真是使林鹤生愉快的事情!林鹤生现在不但不恨他了,反而佩服他很有本事。在实际上说,做这种事情真是不容易啊!……

  林鹤生一方面愉快,一方面又想道:倘若能够把这些东西都杀尽了,那是多么痛快的事情啊!他们曾给了工人多少苦吃!他们曾害死了多少工人!他们曾做了多少罪恶!啊啊!杀杀杀!杀尽了才痛快!……林鹤生想到此地,不禁咬起牙齿来了。他的面色由愉快而变为严肃了。照着他这时的心情,如果能够做得到时,他将把一切人类的害马杀死而没有一点儿怜惜。

  林鹤生腿上的伤处已经好得大半了,勉勉强强地可以走路。林鹤生现在应当工作了。他本想在前日的联席会议上辞去职务——指导的职务,但是同志们不允许,并受了一番责备!大家责备他不应当灰心,责备他缺少耐性。唉!辞不掉,没有办法,只有干!好,干就干!什么时候把命干掉了就不干了!……现在林鹤生的腿伤好了,他又感觉得自己还有干的能力。他想道,我不干谁干呢?我一定要干!可惜史兆炎现在还是躺在床上!他比我的见解高,他比我有耐性,他真是一个能做事的人,可惜病了!讨厌!……林鹤生今天吃了早饭就要开工人代表会议去,在这个会议上,要讨论维持工人情绪的办法。倘若史兆炎能够参加,那是多么好的事情。但是他躺在床上,真是糟糕得很!

  林鹤生的早餐:两根油条,一个大饼,一杯开水。林鹤生匆忙地将早餐胡乱地吃下,将破的大氅披在肩上,正欲出门的当儿,忽然进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原来是林鹤生刚才所想到的鲁正平!原来是一个面带笑容,矮小如十五六岁的小孩子一般的鲁正平。

  “啊啊,你来了。”

  “你看见这两天报纸上关于暗杀工贼的事情吗?”鲁正平笑着这样问。

  “看见了。这是你的功劳呀!”

  “这哪里是我的功劳呢?我不过跑来跑去为他们计划就是了。可喜的是这样地干了几下,工友们的情绪因之兴奋起来了。你现在预备到什么地方去?”

  “我去开工人代表会议去。我不能够同你多说了。”

  “我也去。”

  § 八

  时间行走的真快啊!复工以来,又匆匆地过了半个月。

  表面的上海似乎有点变动:沈船舫李普璋的军队去了,而皮书城张仲长的军队来了;龙华防守司令部的招牌,从前写的是“五省联军上海防守司令部”,而现在却将“五省”两个字改为“直鲁”两个字了。兵士的服装也改变了一下:从前兵士戴的是西瓜式的灰色的软布帽,而现在戴的却是方圆的红边的硬布帽。是的,表面的上海的确与从前稍微有点异样;但是内里的上海呢?反动的潮流还是如从前一样地高涨着;工人群众还是感受着最残酷的压迫;一般居民还是热烈地期望着北伐军早日到来。“唉!奇怪!北伐军老是说来来来,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呢?……”真的,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大家静等着,祷告着,啊啊,北伐军快点来罢!快点来罢!……忽然全上海传遍了令人惊跃的风声:北伐军已经到了新龙华了!南市已无直鲁军的影子!残余的直鲁军全数开到北火车站预备着逃跑了;……啊啊!时候到了!这是上海的民众自己起来解放的时候!这是上海的民众起来夺回自由的时候!

  啊啊!你想想含泪茹苦忍气吞声的上海工人群众,他们得着了这个消息,其愉快欢欣到了什么程度!

  总同盟大罢工!

  响应北伐军!

  缴取直鲁军的武装!

  工人武装自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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