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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还是让我来罢!”

  “喂!别要闹!我看还是让王贵发动手罢,他的胆子大些。”

  “赞成!……”

  这时年青的,英气勃勃的,两眼射着光芒的王贵发将手枪拿在手里,即大声嚷道:

  “请大家让开,我来把他送回老家去,包管他此后不再做怪了!”

  穿着包打听的装束——戴着红顶的瓜皮帽,披着大氅——的小滑头,这时的面色已吓得如白纸一般,大约三魂失了九魄,不省人事了。大家让开了之后,两个工人在两边扯着他的两只手,使他动也不能动。说时迟,那时快,王贵发将手枪举好,对着他的背心啪啪地连放两枪,扯手的两位工人将手一放,可怜小滑头就魂归西天去了。工人们大家见着小滑头已被枪毙,即大鼓起掌来,无不喜形于色,称快不置。惟有这时翠英的心中忽然起了一种怜悯的心情: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做工贼呢?当他破坏工会陷害我们的时候,大约没曾想到也有今日。唉!小滑头啊!你这简直是自己害自己!……

  真的,小滑头真是做梦也没做到有今日这么一回事!他的差使是专探听工人的消息,专破坏工人的机关。他领两分薪水,资本家当然需要他,即是巡捕房也要给他钱用。啊啊,真是好!差使这么容易,薪水又这么多,真是再好没有的勾当!可以轧姘头,可以逛窑子,可以抽鸦片烟,有的是钱用。啊啊,真是好差使!陷害几个工人又算什么呢?越陷害得多越有钱用,越可以多抽几口鸦片烟!真的,小滑头以为自己的差使再好没有了。这几天之内,他接连破坏了四个工会,致被捕的有十几个工人。今天他的差使又到了:工人在会场内集会,这大约又有什么事情罢,且去看一看!看一看之后好去报告,报告之后好领赏!……但是糟糕的很!小滑头刚挤入群众中,欲听邢翠英说些什么,不料被眼尖的几个工人认得了,于是乎捉住!于是乎大家审判!于是乎枪毙!工人公开地枪毙包打听,这是上海所从来没有的事,小滑头又哪能料到今天死于群众的审判呢?

  “天不早了,我们大家散会罢!”邢翠英向大家高声喊着说。大家听了邢翠英的话,遂一哄而散了。当巡捕闻讯赶来拿人的时候,会场内已无一个工人的影子,只有直挺挺地躺着一个面向地下的尸首。

  “为什么还不回来呢?莫不是?……这枪声,这炮声,也许他现在带领人去攻打龙华去了?警察署也不知抢到了没有?……”

  翠英斜躺在床上,一颗心总是上上下下地跳动。往日里金贵也有回来很晏的时候,也曾整夜地不回来,翠英总没有特别为之焦急过。但是今天晚上,这一颗心儿总是不安,总是如挂在万丈崖壁上也似的。翠英本想镇定一下,不再想关于金贵的事情,但是这怎么能够呢?翠英无论如何不能制止自己的一颗心不为着金贵跳动!翠英忽而又悔恨着:我今天为什么不要求同他一块儿去呢?我又不是胆小的人,我也有力气,我难道说不如男子吗?我为什么不同他一块儿去?如果我同他一块儿去,那么我俩死也死在一起,活也活在一起,这岂不是很好吗?是的,我应当同他一块儿去!但是现在?真急人!也不知他是死还是活!唉!我为什么不同他一块儿去呢?……

  且拿一本书看看!翠英无奈何伸手从桌子上拿一本《共产主义的ABC》,欲借读书把自己的心安一安。“资本主义的生产方法……资本的集中与垄断……剩余价值……”糟糕得很!看不懂!什么叫做生产方法,集中,垄断?这剩余价值……唉!弄不清楚!……这时翠英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想道:可惜我没进过学堂!可惜我没多读几年书!如果我能够看书都懂得,啊啊,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啊!史兆炎同志送我这一本书教我读,向我说这一本书是怎样怎样地好。唉!他哪里知道我看不大懂呀?我的文理太浅呀?……没有办法!明天华月娟来的时候,一定要求她向我解释,详详细细地解释。她一定是很高兴向我解释的。她真是一位好姑娘!那样的和蔼,那样的可爱,那样的热心,啊,真是一位好的姑娘!如果我能如她一样的有学问……千可惜,万可惜,可惜我没好好地读过书。金贵呢?糟糕,他还不如我!我能够看传单,看通告。而他,他连传单通告都弄不清楚。如果他也进过几年学堂,那么做起事情来,有谁个赶得上他呢?

  翠英想着想着,把书扔在一边,不再去翻它了。没有兴趣,反正是看不懂。翠英虽然在平民夜校里读过半年多的书,虽然因为用功的原故也认识了很多的字,虽然也可以马马虎虎地看通告,但是这讲学理的书,这《共产主义的ABC》,翠英未免程度太浅了!至于金贵呢,他几乎是一个墨汉。他很明白工人团结的必要,阶级斗争之不可免及资本制度应当打倒等等的理论,但是他所以能明白这些的,是由于他在实际生活中感觉到的,而不是因为他读过马克思的《资本论》或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如果他李金贵,如果她邢翠英,能够读这些书;啊,那么你想想,他俩将成了什么样子!……

  砰啪的炮声和枪声又鼓动了她关于金贵的想念:也许他现在带领着人正向龙华攻打?也许将要把龙华占住了?……啊啊,倘若今夜能够成功,那么明天我们就可以组织革命的市政府;我们一定要把一切走狗工贼严重地处治一下。翠英想到这里,杨树浦会场上枪毙小滑头的情形不禁重新涌现于脑际了。翠英不禁安慰地微笑了一笑,这个混帐东西也有了今日!那一年他当工头的时候想强奸我,幸亏我的力气还大,没有被他污辱。唉!他该污辱了许多女工啊!真是罪该万死的东西!近来他专门破坏我们的工会,几个很好的工人同志都被他弄到巡捕房里去了。今天他也不知发了什么昏,又来到会场内做怪,大概是恶贯满盈了!啊,用他自己的手枪把他枪毙了,真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啊!

  但是金贵今天晚上到底是怎样了呢?也许有什么不幸?唉!我真浑蛋!我为什么不同他一块儿去呢?死应当在一块儿死,活应当在一块儿活!……

  翠英这一夜翻来复去,一颗心总系在金贵的身上,无论如何睡不着。

  早晨六点钟的光景,卖菜的乡人还未上市,永庆坊前面的小菜场内寂无一人。雨是沙沙地下着。喧哗的上海似乎在风雨飘零的梦里还没醒将过来。这时没有带雨具的华月娟光着头任着风雨的吹打,立在邢翠英住的房子的门前,神色急促地敲门!

  “开门!开门!”

  翠英一夜没睡,这时正在合眼入梦的当儿。忽又被急促的敲门声所惊醒了。好在翠英昨晚临睡时没有解衣带,这时听着敲门,即连忙起来将门开开一看:

  “我的天王爷!你是怎么啦?大清早起你就浑身淋得如水老鸹一样!你这样也不怕要弄出病来吗?……”

  奇怪的很!月娟本是预备来向翠英报告金贵死难的消息——啊!一个很不幸的消息!——却不料这时见了翠英的面,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进屋来坐下,只呆呆地两眼向着翠英望,把翠英望得莫名其妙。月娟今天早晨是怎么啦?难道说疯了不成?为什么弄成了这个怕人的样子?……

  “月娟!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请你说个明白!我的天王爷!”

  月娟并没有发疯!她这时见着翠英的神情,心中如火烧也似的难过。她本想即时将金贵死难的消息报告翠英;但是转而一想,难道说这种不幸的消息能报告她吗?她听了之后岂不是要发疯吗?她的心岂不是要碎了吗?啊啊,不可以,不可以使她知道!但是她终久是要知道的,哪能够瞒藏得住呢?……翠英的心没碎,而月娟的心已先为之碎了!月娟真是难过得很,她找不出方法来可以使翠英听到了消息之后不悲痛。

  “你还不知道吗?”月娟说出这句话时,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我还不知道什么呀?月娟!”翠英即时变了色,她已经猜着有什么大不幸的事件发生了。她惊恐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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