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牺牲(2)


  “到医院去吧。人要紧。我想送你到福民医院去。”

  她又张开眼睛了,摇着头说:

  “不。福民太贵,我们住不起。等一等吧,看有没有下来的希望。修!你不要急。”

  “还是到福民去,因为福民的医生好,可以得到安全。钱呢,现在计较它做什么呢,你的人要紧呀。假使原先就到福民去,免得你这样受苦。现在到福民去,好么?”

  “不。”她虚弱的说,一面乏力的举起手臂,抱着他的颈项。“修!爱的,现在不要去。要去到天明再去吧。说不定在天明以前就会下来的,那可以省一百多块钱,我们可以很舒服的过两个月。并且,我就是为省钱,才吃这个苦头。现在已经吃了,当然要省钱。何况——我们到那里去找这么多的钱呢?”

  他深思地沉默着。他的心里象经过一番针刺似的难过。因为他不能不承认她所说的话:他们是太穷了。这几个月以来,在“经济的封锁”中,他们的生活都降低到最低度,而且还是很困难的过着。以前,他的稿子,可以到处去卖钱,但是现在人家不敢收,他自己也不愿意卖给那些书店。并且那些和他在一个立场上工作的“朋友们”,也都变成穷光棍了。那末,到那里去找一百多块钱呢。如果很容易的找得到这样一笔款子,她不是早就到福民医院去了么?正因为找来找去只找到三十块,她才到那样靠不住的小医院里,受着“非科学”的打胎的方法,把性命完全交给毫无知识的一个“三姑六婆”模样的老妇人的手里,做一种危险的尝试。所以他不作声了许久,才慢慢的开口说:

  “迦,你真作孽呢。”

  她摇着头,一面从她痛苦的脸上浮起微笑。

  “不要难过,”她握着他的手说,“我们是相爱的,这不能怪你。你已经很压制了。这一次受妊,我自己是应该负责的。当然,如果我们的环境不是现在的这样,我们是应该把小孩子生下来的。但是现在,我们纵然养得活,我们也不能生,因为有了小孩子,就要妨害到工作,尤其是我们目前的工作正在紧张的时候,我们是不能够有一个小孩子的。”她停了一会,又鼓动她的声音说:“你放心吧。爱的!我想是不会有危险的。”

  “可是你发烧得很厉害呢。”他直率的说。说了便觉得不应该把这句话告诉她,立刻改口了:“我们是有一个很大的前途的,我们应该再做许多工作,我们现在都还年青,不是么?”

  她微笑地点着头。可是她终于忍不住,又痛苦地呻吟起来了。他倒了一杯开水来,把杯子放到她的嘴唇边。

  “喝一点水吧。”他机械地痛心的说。

  她用力的昂起头,他把她扶着。

  “痛得厉害。”她喝着水,一面说。

  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这一点,”他望着她的脸上说,“男人太享福了。自然的残酷,单单使女人来经受。当然,打胎是反乎自然的事情,但是正式的生产呢,不是也必须经过绝大的痛苦么?这事情太残酷了!太残酷了!”他一连说,又心痛的吻着她,一面把她的脸慢慢地送到枕头上。

  她感激的望了他一眼。接着她又呻吟了。在她的呻吟里,响着忍耐不住的悲惨的声音,同时这声音象一条条尖刺似的,从他的心脏上穿过去了。他无可奈何的看守着她,看着她的脸上飞着一阵又一阵的痛苦的压迫,而且慢慢的变成苍白。

  “怎么样?怎么样?”他完全落在失掉主意的恐怖里,不断的轻声的问。

  她间或答应他一句“放心!”有时便向他摇了一下头,表示她要他不要焦急。

  他不断的叹气。常常把手指深入到头发中间,用力的搔着,仿佛他要从他的头脑里抓出一种方法——使她平安地把胎儿落下来。

  可是时间是过去又过去了。她的呻吟仍然继续着,而且更显得乏力和悲惨。她的两只手差不多拚了全生命的力似的压着肚子上。

  “你替我摸——用力些。”她勉强的向他说。

  他就痴痴的坐下来。他照着她的意思,完全不知道有益或有害,只象木偶似的把一只手用力的从她的胸部上一直摸到她的小肚子那里去。他机械地作着这样的工作,同时有一种恐怖在扰乱他,使他颤离的想着,也许她的性命就在他自己的手下送掉了。但是他刚刚胆怯的轻松了,她又向他说:

  “用力点。”

  他只好又用力的按摩。随后,他的确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他不得不停止,一面关心的问:

  “这么摸,有什么影响呢?”

  她没有答应他的话,只把她自己的手去继续他的工作。他完全变成蠢人似的看着她,她的脸色越苍白了。

  “迦!”他望着,含着眼泪的叫她,又吻着她的脸。

  “阵痛得厉害!”她低声的说。

  “怎么办呢?”他自语一般的回答。

  “不要紧。修!爱的。你歇歇吧,你就在脚头躺一躺。唉,明天是星期三,你又有三个会议!”

  “不躺。我没有瞌睡。”

  她张开眼睛望着他,说:

  “你的眼睛都红了。你的睡眠是很要紧的。唉,你近来瘦了许多。你太忙。许多重要的工作都负在你身上,你必须有精神,更不能病。你还是躺一躺吧。”接着她又呻吟了。

  可是他没有躺下去,却走到窗子前去。他看见那一张写字桌上,放着许多药棉和药布,一罐益母膏,一包红糖,一个火酒炉子,一瓶火酒,一盒洋火,……这些东西都是为她预备的。

  “唉,益母膏,”他望着那古板的黑色的瓦罐子,感伤的想着:“她能够吃益母膏就好了。”于是站在窗户边。

  窗子外面的天色是深黑的。一团无边际的黑暗把一切都笼罩着。许多漂亮的洋房子都深埋在黑暗里而变成沉默的黑的堆栈。只在很远的云角里才露着一颗星儿,闪着可怜的黯澹的光。空气是凄惨而沉重,使人感到可怕和失望的感觉。

  他轻轻的嘘了一口气,痴望着这黑夜。许多幻影从他的眼前浮起来了。他又重新看见那惠生医院,那胖脸的医生,那专门做打胎生意的老妇人,那手术室,那走进手术室里去的一对可怜的人儿——他自己和他的迦璨,以及他失了意志似的让迦璨躺到那施行手术的椅子上,让那个老妇人把一种不使人看见的药品放到她的身体的内部,放到子宫里去,完全是巫婆似的一种神秘的方法呀。并且迦璨是怎样苦痛地闭着眼睛……这影子使他发颤地吐出了一声叹息。

  他回头望一望床上,不自觉的喊了一声:

  “迦!……”

  迦璨的呻吟已经停止了,可是她的眼睛是紧紧的闭着,忍耐着十分痛苦的样子。

  “你怎样?”他颤着声音问。

  她并不张开眼看他,只举起手向他摇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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