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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川又开始编稿子,这是要发表在一种文艺副刊上的稿件。

  稿件放在护书里;护书是两卷,卷面题有“待发”和“未看”字样。属于“待发”的这一卷,所谓待发的意思,就是,其中的稿件,是一川认为可以发表而尚未付排的稿件。凡是未曾经过一川看过的,那些不知好歹的稿件,便归纳到“未看”那一卷中去,这多半是从不相识者投来的。

  把这两卷护书从抽屉里拿出来,显然的,是两卷的厚薄和轻重。那薄的,轻的,几乎只剩得空袋子的,正是“待发”的这一卷。这事实,便给了一川发愁的感觉了,他皱一下眉头。

  虽说明知道那待发的稿件几乎连一篇也没有,一川也依样把这一卷的护书打开,打开了,在不很明亮的灯光底下,除了一首六节的四行诗之外,这护书,的确是一张空的护书了。一川的眉头便又皱了起来。

  他心想,刚刚编到一个月,比较可以登载的稿件便缺乏了,甚至于只剩得一首短诗,这实在太出他的意外。在当初,当一川把“天空日报”要请他编文艺副刊的消息告诉给朋友们,那时候的朋友,的确是个个都热心得好象立刻要把热血喷了出来。那时候,听了这消息的,顶会翻译契可夫作品的那个朋友便说:

  “编它!那还有不编的!”

  喜欢写散文的朋友也赞成说:

  “怕什么?你编去就是的!”

  “可不是?每月只有十二万字,光是两个人也包办得了。”最努力于写小说的朋友也附和说,并且那神气,显然他一动笔便是十二万字的样子。

  总而言之,朋友们,凡是从事于文艺译作的朋友们,大家变成了一个心,都愿意帮忙——不,简直是非帮忙一川不可的。

  其实只在预备出创刊号的时候,这些热心的朋友,便使一川着实的感到,拿朋友们的稿子实在比向一个吝啬鬼借钱还难。

  现在更糟了。一川简直不是从前的一川!从前的一川是终日生活于他的创作里面的,现在变成广告公司的招登员一样,差不多天天坐在电车上,满上海地跑来跑去拿稿子。

  不消说,整天奔波于马路上的生活,是一川的一种伤害,他的许多创作的情趣都因此失掉了。他自己觉得,这损失,无论如何是不值的,然而要停刊,却有另外不愿意的理由:这也许是一川在这方面所受的刺激太多了,所以想,纵然朋友们一个字也不给,他自己也要把这刊物办到一年。

  在这决心上,一川觉得有把握的,第一,自然是靠住他自己,其次是他的伴——就是很能够写中篇小说的他的爱人,再其次——虽然说不定——却也希望外来有一两篇好稿子。

  然而这把握,就把一川累得更苦了。投来的稿子既然可以选登的只有一两篇,自认每月负两万字的他的伴又有了毛病——这位女士懒得只想躺在床上吃饭的,整整的一个月不写一个字,于是乎十二万字的文责,便着着实实的压在一川身上了。

  这一夜,待发的稿子又只剩一首诗,不消说,一川自己又得来努力了。但是一个人——无论是天才也罢,他的想象,才思,兴趣,究竟都是有限止的时候,既不然,要象机器一样的工作,体力方面也是不可能的。在一川,无论他曾下了多少的苦心,而拿起笔来写不出一个字,也是常有过的事。每到这样的境地,平常很冷静的一川,便变得非常烦恼了,皱紧眉头,沉默着脸,现出什么东西都使他发怒的模样。不过,纵然是发怒也是徒然的,稿子并不会因烦恼而多出一篇来,这是他自己也知道。然而每次终难免于烦恼,这正是一川说不出口的苦处:正因为这个苦,一川更觉得非把这刊物办到一年不可了。

  这时他又拿起笔,想写一篇——就是Essay一类的东西也好,可是他下了笔,起了几个头,又抹煞去了,心理的感想便勃然复杂起来。他又想到热心帮忙他的朋友了。然而这些朋友的热心,所给与一川的是些什么呢?一种友谊,一种人情,是单单靠在权利的平均上面么?为什么极能够在生人面前吃亏,呕气而且忍耐,在朋友方面便要万分的计较?……这感想,把一川的心情更扰乱了。他知道,在这样纷乱的情绪中,想写的文章是无从写起了,便放下了笔,无聊地走出房门外去。

  在廊沿上,平静地铺着一团柏树的影。一川抬头一看,天空是阴暗的,无穷和神秘;那几颗无力的星光,显得夜已经很深了。

  “在夜的黑暗中生活着,”他忽然想,“的确,比在人类的感情中好多了。”因而他又联想到与人相处的为难,以及他自己的生活苦:……便呆呆的站了许多时。

  到他走进房里,又坐在桌子前的时候,他的伴——本来在床上睡得非常甜蜜的,忽然转了身,喊他说,“川,来睡呀!”可是一川偏过脸,刚刚想回答,而这位女士又睡着了。他不禁有点愤然,觉得很能够写小说的他自己的爱人,也不负这刊物的文责,竟也让他一个人在这样夜深还拼命的逼稿子。他只想说出这一句,“你只管睡好了!”但看见他的伴已睡得很熟了,觉得说也无用,便烦恼的向床上横了一眼。

  然而烦恼有什么用处呢?第二天必须发排的稿子,依样得编,一川又只好从事他的编辑。他把那首四行诗拿出来,便无力的把“待发”的空护书丢到屉子里,又把那“未看”的护书打开。

  于是他非常耐心的看稿子,差不多一个字不曾遗漏的看,然而这许多未看的稿子,无论一川用了怎样的热心,终究是一种照样的失望。他觉得奇怪:这一大堆稿子,几乎十分之八只是一篇极肤浅的恋爱履历,其余便是个人享乐的感伤体的自传。

  从这些稿子中,既然无法选一篇来登载,不消说,一川自己不来写,如果不停刊,是成为不可能的事了。

  真的,他能够写些什么呢?心境是这样的糟糕!一切的烦恼把他创作的兴趣早就毁灭完了。他现在纵然想写,想努力,想刻苦,结果也是白费的。他觉得这时候的他,简直不是一个脑力活动的人,却是一件停顿的机械了。

  这时写不出什么文章来,一川是十分明白的,但为了非写不可的缘故,他只好在希望之外想写出一点东西,便又伏在桌子上,决心地拿起了笔。

  于是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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