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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蒂(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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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朋友中间,若说比较来得极其诚恳,忠实,殷勤,依恋,……差不多把整个热烈真纯的心献给黎蒂的,要算是罗菩了。罗菩,他认识黎蒂的第二天,在太阳的光辉还隐约在云端的时候,便把一朵含露的鲜艳的蔷薇,放在一个淡青色精致的纸盒里面,送给她;并且,在花枝上头,他还系着一张摺垒的纸条子。 “如果这一朵花儿能使你减少一点寂寞,那我的愿望就是达到了!”纸上面的字是写得非常的秀丽和端正的。从此,他便常常——几乎是每天一清早,便到黎蒂这小小的寓所来;只要黎蒂不向他说“走吧,你!”他会毫不疲倦地一直坐到夜深,到黎蒂实行就寝时候,这才惘惘地回转去。他对于黎蒂,已是这样的超越过友谊的了。然而黎蒂却没有何等异样。虽然她也曾知道他的好意,但这样的好意在她的眼里看来,是太平常了,只象一只乌鸦从树枝头飞过去一样。因此,她对于罗菩,也象和其余的朋友,在她得意,欢乐,狂放,或倨傲的时候,大家谈谈,笑笑,玩玩,……到了疲乏和厌倦了,便同样的使她怀疑,鄙视,至于很不高兴地说,“愿你和别的人一样,不要在我的周围!”听了这一句难堪的话,在每次,罗菩都很伤心,他想:“我确是和别的人异样呵!”可是他终于低声地说,“好吧!”便掩着脸无力地走开了。 有一夜,因为黎蒂又无端地烦恼起来,罗菩又被她驱逐了;但他只走到那小小的胡同口,便从他的又凄凉又迷惘的心里,强烈地浮上起不安来了。 “我应当去慰藉她!”他想。这时,他已被某一种的力主宰着,统统忘记了黎蒂给他的无情,冷酷,以及许多使他难堪和伤心的事了。他急忙地转过身去,走向黎蒂住的那房子。 “她为什么总是很烦恼似的?……”在短短的路上,他默默地想,脚步却走得更快了。 薄弱的灯光从绿纱上透出来,很刺戟似的映到他眼里,他觉得胸部热烈着,身上有点颤抖了;但同时,一种高亢的,激越的,却又很凄惨,很缠绵的箫声,从窗里流荡出来,于是他倾着耳朵悄悄地听着,便痴呆地站住了。 “我不能不可怜你!”他想着;眼泪便落下了。 仿佛经过了很久的时间,他才听见箫声慢慢地低弱去,模糊去,近于停止了;可是,紧接着这模糊的箫声,又陡然的奔起了极坚毅极沉痛的叹息,和嘤嘤的哭声了…… “真糟糕!”他叹息了。这时,他觉得要安慰她,是不能再等待了,心头流荡着无限热诚和希望的举起手腕,推开房门,进去了,象一个得胜回家的勇士似的。 房子里充满着又阴森又凄凉的空气。 “那个?”她厌恶的问。 “我……”他嚅嚅地回答,走向她面前去。 黎蒂便从床上奋然坐起,怒目地望着他,严厉地说:“你又来做什么?”声音却嘶哑了。 “我……我只为我的不安!” “请你不要这样!”她还愤怒着。 罗菩失望了;垂着头。 “我是不须乎可怜的!”她又说。 “这算是可怜么?黎蒂!” 黎蒂缄默着。 于是罗菩又接着说: “听我的话吧,黎蒂!要是这样放浪的烦恼下去,你真是太作孽了!” “不要理我!”她冷冷地说。“走吧,你!”便懒懒地躺下去,又吹起洞箫了。 另一个深夜。 在万籁都寂寥得象死了,只有一盏黯澹的半明欲灭的油灯,默默地立在桌头,象有无限悲哀地望着黎蒂喝酒的时候,那房门突然轻轻地启开了,进来的是罗菩。 “又是你!”黎蒂见到他,不耐烦地说。“你又来做什么呢?”手里的一杯酒便喝了下去。 “……”罗菩想说什么似的,嘴唇微微地动着。 “让我一个人吧!”她又说。 罗菩便耸一下肩膀,用了很大的力气,颤声地说,“唉!你怎么又这样不要命的喝酒?” 她听着,却狂笑起来,非常倨傲地望着他。这样的表现是大出罗菩的意料了!他低声地问: “怎么,你醉了么?” “我醉么?”她的声音又雄勃又清脆。“你记着:在世纪的末一日,也只有醉人才是醒者呵!” 罗菩于是缄默了。 “让我一个人吧!”她又倾了一杯酒。 “不能!”他嚅嚅地说,声音已颤抖了。 黎蒂便侧过头去,用一种轻蔑的眼光望着他。 “不能!”他自语般重复地说。 “为什么呢?”她问,顺着又喝下那杯酒。 罗菩这时候象着了凛冽的寒风似的,全身抖擞着,眼睛呆呆地望着黎蒂,又耸一下肩膀——这仿佛是用来增加他说话的力量。 “我……”他的声音却依然是颤抖极了。“我能够怎样向你说明呢?……呵!但这不是你的不幸!” “够了!”她打断他的话。 “不要这样的矫情吧!”他深深地呼吸一下,接着说:“总之,黎蒂,我不能让你这样任性地糟蹋你的生命!” “我还有生命么?”她又狂笑了。 “但是,我不能听你这样说。” “让我一个人吧!”她又冷冷的。 “请你做一点公德,黎蒂!”他的脸色苍白着,声音更颤抖了。“不要这样说吧。” “那末,”她的态度突现正经了,很安静地说,“你要知道,无数曾和你一样的朋友,我现在统统把他们忘记了。” “我不管这个!”他坚定地说。 “象这样,你是只顾着爱我了。”她安静地望着他。 但罗菩却低下头去,静默着。 “为什么一个男人定要一个女人呢?”她轻轻地叹息一声,便接下说:“男人,如果他只是一个孤独者,那末,在这个宇宙里,是没有比他更自由,更快乐,更能骄傲的东西了。”她望一下罗菩。 罗菩的全身颤抖着。 吐了一口气,黎蒂又说下去了:“顶好一个男人不要女人!要了女人便糟了,任何事情都不能自由了……” 忽然罗菩打断她的话,说:“可是……”喉咙似被什么东西塞住,不成声。 于是黎蒂又接着说:“罗菩!你何苦也学别人那样傻呢?” “不!”他用力回答,“我是只有这样的——”以下的声音又模糊了。 “你定要这个样么?”她放下酒杯,现着尊严,同时又是很惨澹地说:“好吧,让我忠实的告诉你:爱情,呵,爱情!象这样的东西在别人的身上或是值得幸福,值得赞颂,是可贵而且神圣不可侵犯的;但是在我的眼里,却太平常了,我看去只象看一匹黑的猫,或象在某一篇小说里看见一个地名和人名,不过这样罢了!那末,罗菩,你又何苦在枯原上去求水呢?”她的声音也有点嘶哑了,眼里一层层地闪起了泪光。 听着,罗菩便掩着脸,隐隐地哭了起来。 “做一个聪明人吧!”她很诚恳地说。 于是,她又狂笑着,将瓶中所有的白兰地,倾到嘴里去了。 这一夜黎蒂是痛饮得沉醉了。她象死一般的直睡到第二天黄昏时候才清醒。她醒起时,罗菩已走去了,她想到过去的事,不禁地又凄凉又惨澹的叹息道: “天咧!人生为什么总要不断的演着这样的戏剧呢?”于是她便写了一封信给罗菩,信里说: “我是明早便离开这古国的都城和在这都城里面的朋友了,但我没有留恋,只象离开别的地方一样,觉得在不久的时间,又会有一个新的境界,和几个新的朋友,来消磨我的未满的岁月了!当然,因了我过去的经验,你也无能单独地成做例外,是照样的和其余的朋友一齐被我统统地忘记丢了。” 这时候,正是深秋时节,凉风吹进窗棂,送来了萧萧瑟瑟的秋雨的消息,于是她丢下笔儿,无力地斜躺在椅上,凄惨地狂吟着—— 槭槭秋林细雨时, 天涯飘泊欲何之? 热烈地奔流的眼泪,便落满了她的脸上和胸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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