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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灭(2)


  这异样的声音,惨厉而且颤栗,把他的妻在缄默中骇着了,她仰起头怯怯的看,是一种惊疑的表情。随后她低声的,近于呜咽的说:“你自然也是难过的……”

  “这能够不难过么?”他激动的说,“象我们——生下一个便弄死一个!生下两个便弄死两个!为什么呢?养不活!……”便低了头。

  他的妻又默着,想着,非常愁苦的样子。

  他也不再说。

  这茅屋里,便散布了虫声,以及风吹树叶的声息。

  静默了许久,他便断断续续的说:

  “那末,我想,这一个,如果……就让他和我们……”

  然而他的妻却回答——但刚刚从唇边响出了声音便咽住了,突然又呜咽起来。

  他也长声的叹气了。

  “算了吧,这个——”他的妻终于说,“横直已经是第三个了!就是——就是养得活,长大了,还不是做木匠,象你这样的成一个苦人么?”说着,哭声便自自然然放大了。

  他又低下头,于是,那可怜的怆伤的心,便象一只鸟儿,飞过了他生活的全路,一个万分穷困和苦楚的艰难的路。他想,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很好的活着,独独他和他的妻是早就该死的!但他又压制了这愤怒的感想。他只用安慰的口吻说:“我还是可以卖力气的。”

  他的妻便给他一眼,黯澹的一眼。

  虽说他也知道,照他的能力,无论如何,都不能顾及到小孩子,但他为了他的妻,却愿意那样说,把这个婴孩留下来。所以他懂了他的妻给他的眼色,便又默然,暗暗的踌躇着。

  他的妻又哭声的说:

  “听我的话,算了吧!你想,我们把菜根来充肚子,难道小孩子也能够吃菜根么?与其活下来成一个苦人,还不如……还不如……”

  他听着,觉得这些话,而每个字音,都充满着一种力,抨击到他心上来。在这伤痛里,他也落下眼泪了。

  最后他欷歔着说:“好吧……唉,天咧,这是第三个呀!”

  他的妻便翻过身,脸朝着墙上,把被角塞到嘴里。

  他便站起来,走到竹椅边,好象全身被什么东西压着似的,抱起了那小小的温热的肉体。

  他开了门发疯一般的跑出去了。

  秋夜的风,夹着系密露水的湿气,吹到他的脸,他便从发烧的身上打了寒噤。昏乱的神经经了这凉意,他清白了好些,这才觉得,在他手腕中的,是他自己,和他的妻的身体的分裂,这样生出来的一个活跃的生命——一个活跃的生命,想着,他发起抖来,立刻有一种罪恶和悲悯的感情压住他的心,沉重得象一块石头。

  “又丢到河里去,我还得做这种的孽么?”有什么捉弄他似的,这样想,便追忆到前两次的和这同样的事——一次是在一个冬天的月夜里,月光满着血色,照着河水,河水也现着悲惨和可怕的情调,他便悄悄的站在这月光底下的河边,丢下了一个——一个婴孩。又一次,那正是元霄节,城里面放着炮仗的声音,还隐隐地传来……但他不敢想下去了。在耳边,他仿佛听见了一种声音:“生下来,又弄死去!生下来,又弄死去!……”他吃惊的听,又觉得这声音只发生在他心里。

  “苦人自然只能做坏事的!”他嘲讽自己似的说,一面又冷笑。

  他一直往前走,这走路,好象并不是他自己的意志,开步也不是他自己的力量,而是——象什么东西拉着一个木做的机体,傀儡似的往前进。

  在走向凉亭的时候,他手腕中便响起啼声了。这婴孩的哭,又使他经过了一个悲伤的感情的大波动。同时,在他胸前,他觉得,那紧贴着的,正是这婴孩所发出的一团软软的柔柔的热——而这热,又使他重新认识,便是那小小生命的活跃和存在的证据,于是他望着,非常难过的伤起心。但不久,终因了无法可救的事实——就是他绝对养不活一个小孩子,他用力把这感觉弄模糊去,便故意的这样说:“这不是活的,更不是婴孩,只是一件废物,一件废物,如同公认做无用的腐朽的木头……”然而这设想,却不曾抹杀了他的感动,反把他对于许多人都生了一种强烈的愤怒的仇视。他又想到,什么人都活着,独独他和他的妻是早就该死的。

  不自觉的,他走到堤上了。那凉亭,矮矮的,象是一只爬伏着的什么巨大的野兽;树影显然就是鬼魅,而且摇摇荡荡的在活动……四周围是一片无声的,不可测的,无涯际的黑暗。这些景象,使他想,不正象为他自己干坏事而安排着的么?

  他便狠起心,把自己认做惯于杀人的一个刽子手,以及终生都在做恶事的那种坏人,去增加他必得去做的那种事的勇气。他喘着气走近了堤边。

  于是,他用了力,那婴孩就在这阴霾欲雨的空气里特别的哭了起来,而同时,接着,河水便响起被击的飞溅的声浪。

  随着一切又都是沉寂。

  “第三个……”这思想象一条蛇,咬着,刺刺的通过了他全个的脑。

  他又冷笑着,嘲讽的叫:“苦人自然只能干坏事的!”

  他好象发疯了,张开发烧和泪光的眼,狠狠的,看定那河水——河水依旧寂寂的流着。

  黑暗里没有一个生物。

  (1928年5月于葛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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