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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朋友(2)


  “吃人,”许久都不开口的采之君,忽然插口说,“不错的,这世界上只有吃人!不吃人的人便应该被人吃!聪明的人并且吃死人!……”从声音里,显得他是非常的愤慨了。

  “的确是,”宛约君便接下说,“记得周作人也曾说过‘吃烈士’。”

  默坐在暗处的云仓君,便兴奋的跳了起来。“近来呢,大家都在吃孙中山!”他用力的说,“并且,连西菜馆也利用起孙中山的遗言了。”说了,吞下一口气,又默着,坐在椅上,好象受了他自己的话的激动。

  “同样,”无异君也开口了,却用嘲笑的口吻说,“我们呢——这一穷光棍——说起来真不知是倒霉还是荣幸,居然被书局的老板吃着。”

  “可不是?”采之君更显得兴奋了,“我们越努力越给他们吃得厉害!我们不断的努力,就等于不断的替他们做奴隶!”似一面从床上坐起来,“简直是奴隶!”便非常用力的补足说,脸紧张着。

  “谁叫你们要努力呢?”一番女士嘲讽似的凭空插了这一句。

  大家的眼光便奇怪的射到她脸上。

  “本来是,”她接着说,变了一种很正经的态度。“一个人活着,限定要写文章么?既然对于做文章感到这样的痛苦,那末改途好了。”

  “你自己呢?”采之君质问似的说。

  “我已经不再写小说了。”她回答。

  “改了那一途呢?”

  “还没有定。”她说,“不过,在现代,决定没有一个年青女人饿死的事!只要是年青的女人,只要是不太丑,还怕没有公子少爷漂亮男子的追随么?至少,我也不难在天黑之后,站在四马路……”在她病后的脸上,便涌上了如同健康的那颜色。

  宛约君比别人更特别的注视着她。

  “其实,”她又说,“如果定要著作,那就得找一个副业:就是做官也行。”于是脸朝着采之君:“你打算怎样呢?”

  采之君不作声,躺下去,想着什么去了。

  无异君便大声的自白:

  “我也下决心改了:这种鬼生活!”

  “改做什么呢?”一番女士又转过脸来问。

  “从翻译改做创作:创作现在还可以卖几个钱,翻译差不多走到倒运的时候了。”

  “假使创作也不时行呢?”是宛约君带笑的声音。

  “那末——从创作再改做翻译。”

  一番女士又开口了,讥刺似的说:

  “翻译和创作,一辈子就这样打滚!……”

  “我能够做什么呢?”说了,无异君便默着。

  毫无声息的云仓君,却出乎别人意外的,跳起来了,好象他长久的忍耐着激动,而热血忽然冲出他的口,叫出了几乎是发狂的声音。

  “只有这两条路——”他大喊。

  大家的脸上便换了一种神色,看住他。

  他近乎粗野的用力挥着拳头,这态度,如同激发无数的良民去作一种暴动的样子,气勃勃的叫:“一条自杀一条做土匪!”

  这的确是一句又痛心,又真切警语。因为,一直默着,冷静地听这朋友们谈话的我,为了这句话,也有点感动了。“做土匪,是的,象我们这样的人,只有这条是最好的路!”我想,便觉得心中也逐渐发烧起来。

  云仓君大约在我低头想着的时候,又颓然的坐在暗处了。大家也都默着。一只表,从抽屉里便发出小机器走动的声音。仿佛一种荒凉的,沉寂的空气把我们困住了。过了一会,宛约君才站了起来,在一番女士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晚饭么,到我们那里去吃好了。”她回答。

  于是我想到,时候已经不早了。

  “还是到我那里吃去,”我便向她说,“我那里比较方便些。”

  “……”她想说什么。

  然而云仓君斜过惊诧的脸,冒失的问:

  “怎么,你们想回去么?”宛约君便向他说:

  “沙子要我们到他那里去吃饭。”

  “哦……”他恍然的,一种象想起了什么的神气,接着便固执的说:“不。你们都不要走。我请你们吃大菜。”一面就站了起来,唤着那象是睡了的,寂寂地躺在床上的采之君。

  大家都不拒绝。采之君坐起来,并且预备就要走的样子。

  然而我——我却踌躇了。因为,心想着,云仓君并没有钱,有的只是这呕尽气,写了几封信和跑了几趟路而拿到的稿费。这三十元不就是明天得交给房租和饭钱的么?

  我便问他:

  “你从别处又拿到钱吧?”

  “没有。”他诧异的看着我。“你不是把稿费已经拿到了?”

  “那末,明天呢?”

  “假使我今夜死了呢?”他笑了——很不自然的笑了一声,便扬声说,“我们走吧!”

  我默然了——一种沉重的情绪压在我心上。

  锁着门的时候,云仓君好象非常之阔的样子,向着一番女士问:

  “你喜欢喝香梹么?”

  “我只愿喝白兰地。”

  大家挤着下楼去了。走出了巷口,云仓君便独自向前去,向着一家名叫“飞鸟”的汽车行。

  “到意大利饭店……”他说。不久,汽车便开走了。

  “这真是穷开心咧。”我惘惘的想。

  在汽车上,大家都不作声,好象各人都沉思在生活里,而追忆那种种已经幻灭的憧憬,感伤着彼此几乎是一个同样的命运——这灰色的,荡着悲哀记忆的命运,飘在这世界上,仿佛是一朵浮云,茫然地飘着,不知着落。

  我自己呢,看着这朦朦的夜色,也非常伤心着这如同我生活的象征似的,那黯澹的,沉默默的情调。

  天的一边正反射着血一般的,一片电灯的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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