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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场上


  “贼!”

  这声音带点喘息,但在寂寥的深夜里,却也够尖厉的了,仿佛从那东边的田(土具)上,直送到我们的天井来……同时还错杂着纷乱的脚步,竹尖刀敲打稻草,和别种家伙示威的响声;跟着,那机灵的不安分的狗儿,便发疯一般的接连着狂吠了。

  本来,像这种的骚乱,在人口不过二千的濮村,是非常罕见的。据说,自洪秀全造反以来,大家照旧的因循着原有的习惯,无论是乡绅,财主,商人或农人,以及……总而言之,大大小小的男男女女,吃过了晚饭,在夜色完全占领了空间的时候,便安安静静休息去了。纵使,偶尔有神经兴奋,或不曾结束日间的事,和别的种种,因而不能睡眠的人,那也只得躺在床上,拖长着声音,甚至于隔着板壁或窗子,你一声他一句的交谈着,始终守着他们“夜早眠”的习惯。他们是这样平安和有规则的过着每一夜的。然而,在这时,因为风闻革命党已在武汉起义,黄花冈的七十二烈士便是天上的七十二星宿,并且势如破竹的攻破了南京,江西,以及浙江也危险了,所以处在福建省城附近的濮村,人心也就随着惶恐起来。为了要保守这全村的安宁,便在四周的边界上,土堡上,隘口上,造了几道木栅,匆匆忙忙训练村勇,大家轮流去防守和巡逻。于是,那生满了锈转成黑色的马鞭刀,铁尺,三尖叉……又从床底,门边或灶下取了出来,用沙鱼皮擦光,向刀石磨利,……赫然把和和平平的濮村,变成了有声有色,宛如严阵备战的一个刀枪森列的兵营了。

  其实,全村所宝贵,而且倚恃为护身符的,却是用二百光大洋从东洋人那里买来的三柄火枪!

  虽说,那火枪是高高地放在祠堂里神橱上面,似乎安慰自家说,“不要害怕,我们有这个——”可是人心还是惶惶地,而且一天比一天厉害。

  因此,“贼!”像这样含有恐怖意义的字,在恶消息频频传来的环境里,尤其是在寂寥的深夜,突然喧嚷起来,是格外使人心悸而感到懔懔的。

  “贼!”半醒里听了这声音,我便用力抓母亲的手腕,并且叫道:

  “妈!我害怕!”那时候我刚满七岁,小孩子多半是听到贼而胆怯的。

  “不要怕!”母亲早醒了,她低声安慰我。“不要怕……”

  然而——贼!这种带喘又尖厉的声音,却从田垠上逼近来,渐渐地和狗叫有同样的力量。

  “妈!我害怕……贼!”

  母亲没有答应我。她坐起来,把我抱到怀里去,顺手就披上她那件藏青色细呢夹衣。看她样子,似乎是要起身的,但没有动步。那窗子外面突然亮煌煌起来:在那里,我看见住在我家里的陈表伯,他是学过少林拳的,会金狮法,单鹤独立法,……因此他是我们这个村里的练长,这时他正从西院走出来,拿着一双两尺多长像竹竿的铁铜,另一只手提着“五贤堂胡”字样朱红油纸灯笼……在他的左右前后,簇拥着长工们,约有十多个,他们的手里都拿着凶器,燃着火把,大家雄纠纠的挺着胸脯,硬着腰,同样兴高彩烈走向大门去。

  火把的火焰集聚到窗下的时候,陈表伯便向里面询问:

  “大嫂,”他叫道,“你醒着么!”声音虽说粗鲁得好像狼嗥,但比起平素的腔调即算很谦恭有礼的。

  “早醒了。”母亲回答。“外面出了什么事呀?”

  “不要紧的!只是闹贼……”他接上说:“我带他们去看看,留贵礼弟兄在家里看大门……没有什么事,不要紧的。”

  “不要惊了小菌。”他补说一句。

  于是他提高灯笼,这算是一种号令,大家便会意动步了;可是他自己又喃喃地,其实是骄傲地自语道:“贼,好家伙!跑上老虎窝里来!哼……好家伙……”

  除了陈表伯穿草鞋,别人都是光着脚,但走在石板上面,却同样发出有力的沉重的声音来。

  “不要害怕,苗儿。”接着,母亲便安慰我。

  但这种罕见的情形,在我怯弱的小心里更增加了许多疑虑。我静静地伏着。我倾听那挡门的的石狮子移动的声音,门杠下去的声音,大门拉开的声音……这些,都是使我觉得不安宁的。

  “什么样子的贼?怎么捉法?他们是捉贼去么?贼是一个还是一伙?……”

  我想,但始终是没有头绪的推测着。在贵礼弟兄俩刚刚把大门关上的时候,门外便冲天一般的骚乱起来了:各种的凶器作示威的响动,脚步特别的用力,并且狂跑着,每个人提起喉咙来叫喊,好像是一群狼追逐着一般野兽;其中,最使人听着而感战栗的,要算是陈表怕那种天赋的暴厉的声音了。

  他不绝的这样叫喊:

  “好家伙!跑上老虎窝里来!贼……好家伙!”

  为了这种骚乱,或者特别是火把的光焰的缘故,把树上巢里的鸟儿都惊醒了,满天空纷乱的飞着,凄惨的长呜……狗儿更狂吠得厉害……

  原光在东边田垠上那一群发动者,这时不复向我们的门前奔来,他们在道人塘附近便拐弯了,仿佛是向那西边的状元墓走去:他们依旧是呐喊着,用竹尖刀去敲打稻草,并作使人推想不到的种种响动。

  土堡上,昌叔——我想一定是他——拚命一般的吹起那号筒,声音比任何东西的啼哭都要凄凉,惨厉,这是扩张恐怖的唯一顶大的力量。

  “妈妈,我……我怕!”我懔懔的说。

  母亲没有脱去夹衣,便躺下去,把棉被盖过我额上,并且紧紧抱着我,一面低声唱着普通的小孩子压惊的歌儿。这样,那外面扰乱的各种声音虽隔远了,但我的不安的心儿,还是仿俊在恐怖里。

  什么样子的贼?……一个还是一伙?”我不住的想;但不久,我渐渐地便睡着了。

  到醒来,阳光已照在枣树上,各种的鸟儿照常歌唱着;金色毛羽的鸡公,以及灰白色的鸭子,都安闲平静地在活动,这显然是一个睛朗和平的早晨。于是我疑惑了:“怎么一回事呀?”那夜里恐怖的情形,还清清楚楚印在我的脑里。我又揉揩一下眼睛,重新向周围看望。

  母亲知道我睡醒,便走进来,我顺着问道:

  “妈,夜里——有贼——是不是?”

  “是的”她回答,一面就替我穿衣服。

  我走出房门,一眼就看见陈表伯蹲在天井里石磨子上面,拿着旱烟管,还和着许多人,他独自洋洋得意地述说捉贼的事,大家却沉着脸,安静的听着。好像谁都不知道我在走去;直到我走近陈表伯身边,打一下他那旱烟管时,他转过脸来,大家才注意到我。

  “是你,小菌,你才起来么?”他问,声音随他怎样想温和,却总是那样的又粗又硬。

  “是才起来的,表伯。”我回答,并且问道:“你昨夜捉贼去,对不对?”

  “你也知道?”

  “我看你们出去的。”

  “对了。”

  “捉到没有?”

  “凭你表伯这只手……”他得意的说,同时把手伸直去,一条条的青筋特别有力的在皮肉里暴露出来,像蚯蚓似的。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便说:

  “那么,你讲给我听。”

  “快讲完了……”

  “不行,你得从头再讲。”

  在小孩之中间,陈表伯是特别喜欢我的;他常常在生人面前夸奖我,说我会念诗,会作对,会写一笔好大字……为了这缘故吧,他便应诺我的要求。

  我快乐了,坐到和他对面不远的石档上,同时在天井里的许多人现出微笑,这自然因为贼的故事纵使重复的讲也是动人的,在其间,尤其是三婶娘用感激的睛光看我两下,因为她和我一样,也是不曾听过这故事的。

  陈表伯吐了一口沫,照他的习惯,这自然是讲话的预备了,大家便又沉着脸,诚心诚意的安静着。许多一样神色的眼光聚到他身上。

  又作了一个招呼同伙或说是一种指挥的手势,这个贼的故事便重新从头开始了。

  陈表伯孜孜地述说,大家都毫无声息的静听。每次,当讲到紧要的时候,他就越显得兴奋,常常地把他的旱烟管当武器向空间舞动,并且用他暴露的青筋去证明他的气力,看去活像走江湖卖膏药的人夸张自己的武艺似的。听众呢,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几乎同样的随着陈表伯的态度而改变,有时欢乐,有时苦闷,归纳的说,是很滑稽很可笑的。

  “以后呢?”故事讲到末了,我又追究。

  “以后?”陈表伯余兴尤浓的回答:“以后关在祠堂里。现在,大约快要审判了。”他又接连地吐了两口沫。

  “那”,我说,“我也同你去、表伯!”

  看他有允许的意思,我就赶紧接上说:

  “你还得背我去。”

  “好吧”,他果然答应了。“你吃过粥没有?”

  “吃过。”

  其实我撒谎,我是刚睡醒起来不久的;可是他相信我。于是我就站到碾子上,手搭住他颈项,他背上了,我们——实在只是他——大踏步的走向祠堂去。

  在路上,情形确是和平常不同了;因为从道人塘到祠堂这一条路,除了赶羊到牧场去的,普通人都不常来往。现在,却大大小小的男男女女,三个四个一群,谈笑着,络绎不绝的向前走,并且像看社戏去那样的争先恐后。

  进了祠堂门,那一对我顶不喜欢的东西——那高高端坐着的金的塑像,即是大家公认的祖宗,首先闯入我眼睛来;在它们俩的脚前,神案上头,燃烧着龙头红蜡烛,点着贡香,也像是祭词似的,但没有剥光白肥的猪,羊,以及别种礼物,在神案左边,却添了一张横桌,上面有竹签筒,木压尺,红朱笔,……等类,我们的三公公和六公公齐肩的坐在桌后,身边围着许多人。那里的空气是非常严重的。

  “快点呀!”看那情形,我知道所谓审判是开始了,便催促陈表伯,“你看……”又摇动他的头。

  “还没有……”他虽说,脚步却也加快了。

  大家看见他来了,人圈子便稍稍波动一下,大声的欢呼:

  “练长!练长!”

  陈表伯含笑了。

  因为他是这事件中一个主要的人,有许多要紧的事等着他,进了大堂,他不背我了,把我交给王贵礼,他自己便走到横桌边,和六公公说了一些话。

  王贵礼,他虽然比陈表伯要矮小些,可是我骑在他肩上,两只脚从他颈项边垂到他胸前,这样的在人群中,也就很够自由的去观望一切了。

  三公公用压尺向桌头打了一下,这是一种记号吧,于是许多人都从唧哝的私语里面,像浪涌一般,哄然的大声喊叫:

  “拿来!拿来!”

  陈表伯呢,他这时端端正正的坐在横桌旁边,三公公的左侧;旱烟管握在他手中。

  大家也好像等待着什么,安静的,眼光全聚集到神座那后面去溜望。

  不久,看守祠堂的两个练了,就连推带拉的用粗的臂膀,挟上来一个人。

  “贼!”大家又喊叫。

  所谓贼这人是很瘦,黄脸,穿着又脏又破烂的蓝布长衫,白袜子满染着污泥,鞋只剩一支……他用愁苦的眼光看着周围,现出弱者在绝望中的一种可怜模样。

  “跪下!”两个练了把他摔在横桌前,并且哼喝。

  他跪下了,低着头。

  “你,是那里人?胆敢半夜里跑到这村子来,做奸细,还是别种勾当?你说!”三公公捋摩着颔巴上的花白胡须,看神气,好像他在竭力模做那传奇中某元帅审问敌人的风度。

  “说!”站在横桌边的人便助威。

  “不是……”完全颤抖的声音。“我是旗人,逃难的……还望老爷们救命!”

  看样子,旗人,是无疑的。三公公便微微地摇摆着头,捋胡须,作欲信还疑的态度。他最后看一下六公公和陈表伯。这三人,在同样郑重的请教和考虑中,结果是相信,都现出赦放这可怜人的意思。

  然而在周围,从密密杂杂的人群中,忽然发生了一种有力的反动。

  “旗人,正是咱们的仇人呀!”

  “对呀!”也不知是那个在响应。“我的手指头就是给这忘八砍掉的!”

  “他们把我们汉人看作牛马还不如……”又一个在附和。

  最后,我们的副练长,他气汹汹的,像是发了狂,从人堆中跑出来,大声的叫:

  “不要放走呀!”

  大家都静听他的下文。

  他愤恨的说:“去年这时候,我到城里卖豆芽菜,走到澳桥下,他们——这伙借势欺人的鬼,忽然集拢来,要把我殴着玩,倘不是我会两手脚,这条命就算白送了……”

  同情这一段故事的,有不少的人吧,然而数不清,只觉种种的声音和动作,那样的纷乱简直使人头昏。在这群众的愤恨,激昂,好事,以及含有快乐性的中间,连连续续的,也认不清是那个,大声大声的嚷着各人的主张——砍头,挖眼睛,半天吊,以及破肚子,干晒……凡是关于惨酷的刑罚,差不多都经过一番或几番的提议,要使用在这个旗人的身上。

  其实,在“大清”的国旗还不曾动摇时候,那般旗人确是过分的作威作福,野蛮得毫无人道;几乎从满族居住的边界上经过——尤其是东门外必须到城里去卖菜和挑粪的乡下人,一遇见,能够幸免于旗人的任意殴打的,怕十个中只有个把吧。中间,那大耳环三条管的平脚女人,不消说,所受的侮辱更大。因此,一般人对于满族,虽慑于威权,却存了极深的仇恨了。

  这时,报复的机会到了,我们全村的人都要把长久的忍辱,尽量的从这个旗人身上洗雪。

  他不住的低声叫屈:“……我是好人……”

  也许,这旗人,是他们恶兽样的满族中一个异类吧,然而没有人会原谅到这点,而去饶恕他。

  “好吧”,因难违众愤,三公公终于这样判决:“给他一些苦吃,使他知道从前给我们所吃的苦……”

  大家现出满足的欢容。

  三公公又转过脸向副练长说:“你发落他去吧,但不要致命!”

  “吊到牧场去,好么?”副练长请示。

  “只不要致命!”

  于是,这个大规模的,可是又纷乱,又近于滑稽的法庭,便撤销了。那密密杂杂看热闹的人,就又像散戏时的情景,尤其是女人们,你一句她一句的博笑,小语,以及无可形容的各种像是浪又类乎羞的状态,三个五个一群,大家挨挨擦擦的络绎的走了——但都不回家,他们拐过祠堂的后墙,顺着道人塘左边的小路,到牧场去。

  我呢,也依样是“代骑马”——骑在王贵礼的颈项上,斜斜歪歪的,混杂在许多男男女女中间。

  在路上,严然是战胜的凯旋了,不断的听得复仇的快乐及骄傲的欢笑声音。

  从祠堂到牧场,只两里远,群众不久便都走到了。那牧场上的羊群,忽然发现这非常的人众,惊慌了,吸得颠起小腿,向前面的小土坡上乱跑去;两个看羊的小孩子,就挤命的跟着羊群追逐,一面叫口号,一面发气的咒骂。于是,这错错落落的男男女女,又照样,密密杂杂的把牧场围满了。

  在群众快活的嗷嘈声中,这旗人,一条粗麻绳就捆上他腰间,空空的,吊在一株老柳树上面,横着,脸朝地,看去像一只虾模。在他底下周围的人,对于他,等于在看把戏,那样不住的嘻嘻哈哈打起笑声。每次,当他的腰间一缩,全个的身体便活动了,在空间摇摆起来,有时还旋转着——于是一般观众分外快活,圈子便波动一下,笑嚷的声音几乎把别样各种的响动都淹没了。但另外还有不少的人,在热闹中,拣了瓦片或石块,向空间那虾螟掷过去,有的便折下树枝,狠力的去抽他几下……这是有意或无意的,复仇或只是玩玩的一种游戏呀!

  这旗人熬煎在各种酷刑中,虽曾喊,但声音渐渐低弱了;头,手和腿,在忍耐的挣扎之后,也就软了,身体卷了拢来,更像一只虾模。

  然而许多人都大叫:

  “装死!装死!”

  在这时,我们的副练长走到柳树下,在树干上把麻绳的结解开,这虾模就从绿色的柳条中吊了下来……这一场游戏总该终止了,然而不!在虾螟离地还有三尺多高,副练长的臂膀忽楞起青筋,他用力把麻绳又结在树干上了。自然,看情景,这游戏就又生了新花样。

  那个——就是被旗人砍断一个手指头的所谓“十不全”他也是一个练了,凡当这种职务的总比较有点气力,他这时挤出人堆,拿着一枝竹管和一个瓦谭子。

  群众的眼光便集聚到他身上。

  他把那虾螟转个身,这是脸朝天了,他将竹管塞进他嘴里,瓦超子里面的东西便挨着竹管口往下倒……于是虾模在困顿中又开始挣扎了,凄惨的叫了两声,便又寂然,同时空间就漫散着奥得难堪的气味。

  观众全急急的掩起鼻子,却又快活的大叫:

  “灌粪呀!灌粪呀!……”

  各样分别不清的欢笑声音,就连续不断的从每人的鼻孔里哼了出来。

  于是……不久,那最末的一线阳光也没去了!暮色从四周围拢来,天渐渐的黑了,这牧场上的男男女女,才心满意足,挨挨擦擦的三个五个一群,又络绎不绝的发现在原来的路上,回家了。

  第二天,吃过午饭,我悄悄的跑到半月湖捉蜻蜓去,经过这牧场时,那种的印象使我对于那老柳树生了注意。然而那个虾螟模样的旗人已不见了,只剩他的一只青布鞋,粗麻绳也还挂在柳枝上,随风飘动,地上有残留的臭粪,无数绿身的红头蝇嗡嗡的集聚着吮嘬。

  后来哩,风传这牧场上出了旗人的鬼了,凡知道这故事的看羊小孩子,都彼此相戒,不敢把羊群放到那里去。

  现在,这牧场上的草儿又该齐人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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