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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在街上,这口号不仅仅是一个口号了。它已经变成一个信念的车子,闪电一般的在风暴的北京城里急剧地转动。整个北京城的街市都被这一个车轮辗着,留着深刻的印痕了。所有的商店都在这车轮的印痕上贴着“本店不售英日货”以及“坚持到底”和“援助五卅惨案”的纸条。一切商店的门面和气象都改变了,都仿佛是一个爱打扮的女人脱去了她的艳装。从前,那些把英日货——把那标致的工业品当做商标一般的装饰着的商店,现在都把这装饰当做使人厌恶的东西,而且变成招致危险的物件了。尤其是洋货店和绸缎店,在它们把美丽的英日货搬出去之后,俨然象一个准备收盘的店铺了。

  许多美丽炫眼的东西离开了洋货店和绸缎店,它们有什么可剩呢,它们只象华丽的贵族没落到乡村去一样,变成了布衣的粗装。因此那长久被压迫在英日和其他外国工业品底下的国货——那中华农村社会的土产,便突然地抬头了。它仿佛是被压迫阶级的抬头一样,势不可当地操着全部的胜利,满满的,带着骄傲地占据了整个的商场。同时,商店老板的生意经便完全改变了,因为借物美价廉的外国货作为赚钱的目标,已经不是一种适用的生意经了。他们现在的生意经是聚精会神于国货的收罗,鼓吹,展览。每一个商店都这样的转变了。无论马路两旁的任何商店,都写着比斗子还大的“国货,挂在最使人注意的地方,并且把许多古板的国货横摆在店门口,如同“冰淇淋上市”似的,招徕着更多的新的顾客。假使有一个商店不把很充分的土产陈列着,立刻就有学生来检查,说不定立刻就被五卅惨案援助会把它判断要罚多少钱,并且也没有顾客——什么人都会不顾忌的向它的门口投进去一声臭骂:

  “哼,奸商!”

  同样,人们的衣服也改变了。从前,那些很出风头的外国原料的服装,现在是失了作用了,不但没有人会感觉到阔气,而且还成为万目仇视的目标。谁愿意犯着这样的众怒呢?假使有人穿了不象国货的衣服,一走到街上,便立刻有便衣的纠察队来跟着,在那衣服上洒了许多销镪药水,使它自自然然的分裂了,破坏了,成了许多大洞和小洞。并且,另外还有许多小孩子,他们会悄悄的把一张纸条贴在那外国货的衣服上,上面画着一只“亡八”,还跟在后面嚷着“大家看!好把戏!”引起街上行人的趣味和恶意的嘲笑。

  抵制英日货象旋风一样的刮来。

  从这种严重的环境里一直地向前走着,刘希坚时时都害怕有人来惩罚他,因为他身上那套破烂的洋服,虽然旧的利害,但也分不清它到底是那一国的货,中国本就是别人倾销货物的一个市场嘛!

  当他走到机关里的时候,他看见了王振伍,便笑着向他说:

  “好危险!穿着这套旧货摊上买来的倒霉洋服!”

  然而王振伍却从他的裤脚上找出了一张白色的纸条。

  他笑了。

  “不错。我们应该把纠察队好好的组织起来……”

  那个同志便送来一个忠实的微笑。

  § 二二

  一团炎炎的烈火在天桥的一块大荒地上爆发着。乌黑的浓烟一直飞到天坛的亭子里。在前门外的马路上便可以看见那火焰——象一个伟大的魔鬼的血舌一样地,朝着无底的天空喷着。在这个火场的四周,没有一个救火队,只有无数的热情的观众。他们响应着这个烈火,彼此联合地嚷着庆祝的呼号,鼓动着热烈的掌声,因为这是他们的一个有意义的烈火呵。

  烈火在奔腾着。气焰一步步的增高了。照耀着伟大的城楼,映红了南海与北海的水。北京的天空变成了赤色——赤色在天空占据着。一个非常的夜的世界,使北京城的民众兴奋起来了。他们,在三天以前便等待着这个红色的夜。他们要从这红色的夜里来证明抵制英日货的决心。这时,他们等到了。因此在火光的圈里,在赤色帷幕的笼罩之下,观火的人们是不断的增加,如同这地球上的万物正在不断的繁荣一样。

  同时,在烈火中便发散着各种复杂的奇怪的气味,因为造成这烈火的炎炽的,不是木料,不是普通的一个失慎的火炬。它是被各种各样的工业品造成的。它的成分是包含着许多丝的,纱的,羽毛的,以及五金的,经过化学的日用品和装饰品——一切从英日舶来的东西,联系地,混合地,建立了这一个炎炎的烈火的力量。所以在它的红光里,是一层层的堆满着,如同码头上的堆栈一样,堆着许多种类的货物——那费了许多金钱去买来的英国和日本的工业品,那剥削不进步国家的经济的武器,那中国的无数民众的膏血的结晶。

  但现在,这些东西又直接的在被剥削者的群众之前焚毁了。而且没有一个人曾感到可惜。似乎一切人们都忘记是自己的可怜的劳力所换来的。没有人在这个辉煌的烈火面前而回想着——意识到这些东西的代价。他们,等待着这一个烈火爆发的群众,他们完全被仇视和反抗英日帝国主义的热情所迷住了,差不多这热情是统治着他们的全部的意识。他们对于这些曾经用最高价买来的货品,只认为是英日的经济侵略的工具。于是这个工具成为他们的仇视的目的了。他们仿佛毁灭了这个工具便成就了被侵略者的报复。当然,他们是英勇的。他们在沸点的热情的鼓动之中,他们就这样英勇地看着,欢呼着,鼓掌着这一个英日货所造成的光辉的烈火,而且满足这炎炎的烈火的高涨。

  这时,观火的群众的热血和火光是一样的鲜红。许多人在红色的癫狂里便脱下身上的衣服——由他们自己的热情判定了是英日货,便踊跃地把它丢到火焰里去。仿佛,这一个光辉的举动——这一个焚毁英日货的火,变成古代西班牙的舞蹈会似的,红光里飞满了欢乐之花。

  刘希坚也站在这个红色的区域里,他紧紧的挨着火圈的边线。他的面前是火,他的左右和后面是一层层的比火还红的群众。群众的热情象火光一样,压迫地照耀着他,却估计着这烈火里面的物质的损失。

  “三十万元……”他想。

  然而在这个估计上,立刻有一种强有力的意识,使他精明地,向他自己给了一个观念的纠正:

  “这不算得什么。”

  同时,超过这三十万元的物质的损失,超过一切金圆的数目字,超过任何价值的那群众的热情,那高涨的革命情绪,那预演着将来的斗争胜利的序幕,又使他欢喜起来了。他热烈的望着奔腾的火,如同在火焰里看见了一个新的世界,象他常常所意识到的,象已经实现了的——那苏联的世界一样。

  火势仍然在增高着。火光扩大到远远的地方去了。红色的天野反照着红色的群众,各种声音象火焰一样的升到天空中,在红光里流荡着,而且是一种声浪跟着别一种声浪,聚合又分散,分散又聚合地,不断的重复和绵延着。

  经过了三点多钟,飞跃的火焰才渐渐的降低了,才渐渐的象一个红色的狮子一样,在极度的扬威之后才渐渐的疲乏下去。

  可是夜,它已经象一块铁板似的被烧红了,好久好久,仍然是平铺着朝霞一般的射着红光。

  群众反更加兴奋的骚动着。呼号,掌声,舞蹈,重新地庆祝这个火。他们的脸被红光照耀着,同时被他们自己的热情鼓动着,涨得非常之红。他们的红脸上都浮着浓厚的笑,如同初开的红玫瑰花一样。他们的心里是充满着欢乐,骄傲,满足,红色的革命的情绪……

  一直到火苗柔弱地飘忽着,可以看见火场里的一大堆灰烬,同时天空由鲜红转变到黯淡的血色,这时的群众才慢慢的走开,带着他们的心上的烈火。

  刘希坚也走开。他高兴的微笑着混在人们里面。他没有想什么,因为他的头脑完全被群众的疯狂占领了。他不能够有一点思想来分析这红色的集合。群众的高潮用什么尺来度量呢?有许多疯狂的行动是不能够用字眼来解释的。他一直被红色的疯狂支配着,一步步的走出这烈火的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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