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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她偏过脸去看,向她说话的是陈昆藩——他给她第一个印象又是那一对四十五度角的斜眼睛。但她记不清和他是不是已经握过手,便向他微微地点了一下头。接着她又转过身去。听着一片高音的声浪:

  “开会!开会!”

  同时从别方面又响起近乎粗暴的叫喊:

  “等一等!”

  “马上开……”

  “还有同志——”

  终于,那站着的,稍稍平静的人群便骚乱了,大家没有秩序地向一张长桌走去。

  “慢慢的!慢慢的!”

  五分钟之久才平静了。可是坐在桌子旁边的人数不过二十人,而刚才,就象是几百人向银行挤兑的样子。

  白华在心里想着:“奇怪,这些人又不是小孩子,大家都装做小孩子一般的胡闹……”于是她转动着眼珠去观察这围拢在桌边的人,她发现有一种骄傲的神情,在每个人的脸上充分地表现着,仿佛所有的人都是不凡的人物……

  这时有一个人站起来报告说:

  “这一次是特别会议,是特别为援助五卅惨案的。”

  报告的声音还没有停止,忽然门响了,进来了一个人,大家的脸都歪着看过去,而且好几个人不守秩序的站起来发了疯癫一样的跑过去握手。

  “我们刚刚开会。我们刚刚开会。”

  另一种声音:“坐下!坐下!”

  同时:“大家都在等你……”接着是带点感叹的声音:“唉!没有你真不行!”

  进来的人是“自由人无我”,他仿佛又设计了一张“新村图案”,满脸都是笑容,一面和人握手,一面说着他自己来晚了的缘故,这缘故还不止一端,说着又说着。于是时间很快的过去了。主席也没有法子的在等待着,等待着。

  白华的眼睛是狠狠的盯住那些人。她有一团气愤在心头沸腾着。忍不住吐出一种强烈的声音:

  “喂,同志,还开会不开会?”

  大家都给她一个惊讶的眼色。

  “当然要开会……”不知道是谁这样低声的说。

  会议才重新开始。主席又在报告——最后提高了嗓子,把一张号外念了一遍。

  大家没有话,然而不是一种深思的沉默,而是象许多小舟被狂风卷到大海里,茫然不知所措的形态。

  白华把眼睛环视了一下,觉得这会议室的空气沉闷极了,尤其是看见许多同志的脸色,突然从心坎里生了恶化的感情。

  她有点烦躁的说:

  “主席!你应该提出讨论纲要呀!”

  于是整整的过了半点钟,在啷唧的私语的人声里,弄出这样的几个纲要:

  1.为什么发生五卅惨案呢?
  2.五卅惨案和革命有怎样的关系?
  3.我们对于这惨案应该抱怎样的态度?
  4.我们用什么方法来援助被难的同胞?

  可是,这空间,仍然是许多眼睛的转动,没有声音。

  主席便发言:

  “请郑得雍同志发表意见。”

  在桌的那边,一个矮矮的穿西装的少年站起来了,是一个爱好修饰的漂亮南洋人。同时,他常常是一个十分被人欢迎的同志,因为他的行为常常做出很使人惊诧的浪漫的事情。并且他家里很有钱,他的父亲是新加坡的一个小资本家,他全然为了他的思想而不承认是他父亲的儿子,却常常向他父亲要来许多钱,毫不悭吝的都花在他自己和同志们的身上——他常常邀许多同志跑到五芳斋楼上,吃喝得又饱又醉;有时到真光电影院买了好几本票子,每个同志都分配了一张。这种种,都充分地表现了他的特色,同时,就成为许多同志都喜欢和他亲近的原因。因此他得了同志们的敬重和美誉。

  这时许多同志都给他一阵响亮的掌声。

  他笑着发表意见:

  “关于‘为什么发生五卅惨案呢’这一点,我认为最大的原因,就是人类彼此之间缺乏了解和信仰的缘故。假使全世界的人们都有了思想教育,那末,无论那一种族的人,也能互相亲爱,象兄弟姊妹一样。那时在世界上就没有战争,没有伤害,没有罪恶,只有和平,亲爱,大同,至少是没有什么惨案发生的。”他吞了一口气又接下去说,同时有许多同志向他很钦仰的点头。“因此,非常显明的,我们还需要进行宣传,把我们的思想,安那其主义扩大深入到全世界;所以,我们对于五卅惨案应该有同情心,来同情被难的同胞。”说完便慢慢的坐下去,从西装小口袋里抖出一块浅红色的丝手帕,揩着嘴唇。

  立刻有一个北方的高大的汉子,站起来粗声的说:

  “我完全同意郑得雍同志的意见……”又立刻坐下来。

  白华皱着眉头看着他,认识他是一个很莫明其妙的同志。虽然这个人很热诚,常常自动的捐许多款项,可是这仍然不能够修改他那不正当的行为——据说他正在做着秘密的冒险的买卖。有人说他从前因为杀了一个不肯服从他的女人才投到杨森的军队里面,后来做了团长,又为了不很光明的事件而离开了军官的地位。六个月以前,他被介绍进来,只把“他对于无政府主义非常热诚”作为条件,承认他是一个党人。但是,无论如何,白华对于这个人是很怀疑的,因此她对于这位同志,常常都从心里发生一种很坏的感想。尤其是当他每次只会赞同别人的意见,不管那意见是否正确的时候,更觉得有一种轻视的意识,如同她自己都被人侮蔑了一样。

  于是又有一个人站起来发言。白华只看了一眼,便很苦恼地低着头,感到一种沉重的窒塞,比空气的沉重还要利害,她心里叫着:“唉,又是这样的一个!”因为站起来发言的这位同志,他的思想,见解,行为的分量,和那位同志恰恰成了一个平衡。他不但是一个会耍刀枪的武士,会打许多拳法的拳师,而且有许多奇怪的社会关系。他常常向同志们说:“如果在上海,我可以召集三四百弟兄来帮忙。”他这时发表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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