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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步的——其实只是压制的——又是他。因为他不愿他的行动也超出理性的支配。并且他不愿因这样的争执而损伤到他们尚在生长的爱情。所以他们每次的相见,都成为三个转变:开头是欢喜的握手,中间经过争论,随后用喜剧的煞尾。

  但今天的情形却不同了。他离开她,完全是被迫的。那时,假使不是突然跑来了那位神经病的理想家,说不定在那种如同被花香所薰着的情调中,他和她的爱情的火花就会爆发起来,更说不定他还可以借爱情的力量使她牺牲执见,使她用客观的眼光来观察这现实的社会,而成为他的——同志……

  “的确,”他带点惘然的回想,“今天算是失掉了一个好机会。”因此便想到那个“自由人无我”的划来指去的样子,他几乎要出声了:

  “简直是糊涂蛋!”

  接着他在心里很沉重地轻蔑地想起某些他过去的朋友,仍旧戴着一个革命的面幕,实际是躲在时代的后头,躺在幻想的摇篮里,做着个人享乐的迷梦,简直是无聊之极。

  “然而——白华,唉!”他重新又惋惜到她了。她的影子便又浮到眼前来。但他所看见的却是那天真的,任性的,骄纵的,但又很迷人的,妩媚的,温柔的,她的完全的性格和她的一切风姿。随后是那双圆圆的,大的黑的,特别充满着女性魅力的眼睛,又使他感到爽然的一种愉快了。

  “她是美的——很美的——另外一种特别的美——”他心悦地想着,便不自觉的向她作了一次冒犯的幻想。但立刻他清醒了,他自语道:

  “哈,希坚,你怎末啦!……”

  这时在他的周围忽然亮起来了。他抬头一看,才觉得他快走到三座门。那夕阳的余辉早已消灭了。夹在柳树之间的路灯刚刚开放了。他想起临走时白华对他说的话,便赶紧向路旁的洋车夫做了一个手式,坐上了,只说:

  “西单皮库胡同。”

  一回到三星公寓里,他马上就跑去打电话——东一三二六。

  那边的小伙计告诉他:“是的,七号,白先生,她出去了。”

  他只好把耳机挂上,却疑惑地想,认为白华已经向他这里来了,便带着微笑地走进房间里,悠然把身体斜躺到床上去(连开来的晚饭也冷掉了),只在淡薄的灯影里,朝着天花板想一些他认为可能的情景——他和她的爱情以及工作……

  然而他不久便觉得寂寞起来了。“全公寓里的饭都开过了呀!”他开始这样想。于是时间在他的寂寞中又继续着向前爬——夜也跟着时间而安静。他的寂寞却陡长了,并且变成了焦躁的情绪,从他的心底里一直燃烧起来。

  公寓里更安静了。隔壁的钟正在有意似的向他响了十下。

  他又跑去打电话——

  “还没有回来呢,”又是那个小伙计的回答。

  他不疑心那小伙计的撒谎——自然,这完全没有疑心的理由,他只是很着恼地又回到房间里,又躺在床上,又看着天花板……最后,他觉得这样子是太无聊了,便开始压制着,坐到书桌边去,可是刚写了两页讲义又乏味的放下了。

  “哼,”他向他自己警告说:“够了,希坚,你今晚扰乱得真凶呢。”

  终于真的把什么都克服了,平静地,向书架上抽出一本日文书来——是一本波格达诺夫的经济科学大纲,便一直看到了一百二十五页,一种柔软的疲倦便把他很妥贴的带到睡眠里去了。

  § 四

  第二天,仍然照着平常的习惯,刘希坚在刚响八点钟的时候便醒了。阳光也照样的正窥探着他的纸窗。他起来了,带着晚眠的倦意和一些扰乱的回味,便动步走到C大学去,因为他必须去教授两点钟“近代社会思想概要”。

  在路上,浴于美好的清晨之气里,他的精神豁然爽利了许多。他想起昨夜里的烦躁情形,觉得很可笑。

  “可不是,”他自己玩笑的想,“你也有点象神经质的人了。”却又愉快地——在心里浮荡着白华的笑脸……他把她的失约已经原谅了。并且,因了那种过分的幻想,他证明他自己是需要她的。这感觉又把他的爱情显得充实了,使他感着幸福的兴致,一直把微笑带到了校门口。

  但是在讲台上,他又现着他原有的沉静的态度,不倦地讲着李嘉图的地租论和劳动价值说。

  下课之后,他又恢复那暂时被压的心情了。重新散着满身的乐观,挟着黑皮包——如同挟着白华的手腕似的,高兴地往外走,急急的跨着大步。

  “刘先生,”走出第二教室不远,一个号房便迎面向着他说:“有人在会客室里等你。”

  他皱一下眉头问:“姓什么?名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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