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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印乾隆壬子本《红楼梦》序(2)


  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辨》里,为了这个问题曾作一篇长文(卷上,一一—二六)辨“原本回目只有八十”。他的理由很充足,我完全赞同。但容庚先生却引他的抄本第九十二回的异文作证据,很严厉地质问平伯道:

  我们读第九十二回“评《女传》巧姐慕贤良,玩母珠贾政参聚散”,只觉得宝玉评《女传》,不觉得巧姐慕贤良的光景;贾政玩母珠,也不觉得参什么聚散的道理。这不是很大的漏洞吗?

  使后四十回的回目系曹雪芹做的,高鹗补作,不大了解曹雪芹的原意,故此说不出来,尚可勉强说得过去。无奈俞先生想证明后四十回系高鹗补作,不能不把后四十回目一并推翻,反留下替高鹗辩护的余地。

  现在把抄本关于这两段的抄下。后四十回既然是高鹗补的,干么他自己一次二次排印的书都没有这些的话?没有这些话是否可以讲得去?请俞先生有以语我来?

  ——《国学周刊》第六期,页十七

  容先生的抄本所有的两段异文,都是和这个程乙本完全一样的,也都是高鹗后来修改的。容先生没有看见我的程乙本,只看见了幼渔先生的程甲本,他不该武断地说高鹗“自己一次二次排印的书都没有这些话”。我们现在知道高鹗的初稿(程甲本)与现行各本同没有这两段;但他第二次改本(程乙本)确有这两段。我们把这两段分抄在这里:

  (1)第一段“慕贤良”:

  (程甲本与后来翻此本的各本)

  宝玉道:“那文王后妃,是不必说了,想来是知道的。那姜后脱簪待罪;齐国的无盐虽丑,能安邦定国:是后妃里头的贤能的。若说有才的,是曹大家,班婕好,蔡文姬,谢道韫诸人。孟光的荆钗布裙,鲍宣妻的提瓮出汲,陶侃母的截发留宾,还有画荻教子的:这是不厌贫的。那苦的里头有乐昌公主破镜重圆,苏蕙的回文感主。那孝的是更多了:木兰代父从军,曹娥投水寻父的尸首等类也多,我也说不得许多。那个曹氏的引刀割鼻,是魏国的故事。那守节的更多了,只好慢慢的讲。若是那些艳的,王嫱,西子,樊素,小蛮,绛仙等;妒的是,‘秃妾发,怨洛神’。……等类。文君,红拂,是女中的豪侠。”

  贾母听到这里,说:“够了;不用说了。你讲的太多,他那里还记得呢?”

  (程乙本)(容抄本同)

  “……妃里头的贤能的。”巧姐听了,答应个“是”。宝玉又道:“若说有才的,是曹大家,班婕好,蔡文姬,谢道韫诸人。”巧姐问道:“那贤德的呢”?宝玉道:“孟光的荆钗布裙,鲍宣妻的提瓮出汲,陶侃母的截发留宾:这些不厌贫的,就是贤德的了。”巧姐欣然点头。宝玉道:“还有苦的像那乐昌破镜,苏蕙回文。那孝的木兰代父从军,曹娥投水寻尸等类,也难尽说。”巧姐听到这些,却默默如有所思。宝玉又讲那曹氏的引刀割鼻,及那些守节的。巧姐听着,更觉肃敬起来。宝玉恐他不自在,又说:“那些艳的,如王嫱,西子,樊素,小蛮,绛仙,文君,红拂都是女中的……”尚未说出,贾母见巧姐默然,便说:“够了,不用说了。讲的太多,他那里记得?”

  (2)第二段“参聚散”:

  (程甲本与后来翻此本的各本)

  冯紫英道:“人世的荣枯,仕途的得失,终属难定。”贾政道:“像雨村算便宜的了。还有我们差不多的人家,就是甄家,从前一样的功勋,一样的世袭,一样的起居,我们也是时常来往。不多几年,他们进京来,差人到我这里请安,还很热闹。一会儿抄了原籍的家财,至今杳无音信。不知他近况若何,心下也着实惦记。看了这样,你想做官的怕不怕?”贾赦道:“咱们家里再没有事的。”

  (程乙本)(容抄本同)

  冯紫英道:“人世的荣枯,仕途的得失,终属难定。”贾政道:“天下事都是一个样的理哟!比如方才那珠子:那颗大的就像有福气的人是的。那些小的都托赖着他的灵气护庇着。要是那大的没有了,那些小的也就没有收揽了。就像人家儿当头人有了事,骨肉也都分离了,亲戚也都零落了,就是好朋友也都散了,转瞬荣枯,真似春云秋叶一般。你想做官有什么趣儿呢?像雨村算是便宜的了。还有我们差不多的人家儿,就是甄家;从前一样功勋,一样世袭,一样起居,我们也是时常来往。不多几年,他们进京来,差人到我这里请安,还很热闹。一会儿抄了原籍的家财,至今杳无音信。不知他近况若何,心下也着实惦记着。”贾赦道:“什么珠子?”贾政同冯紫英又说了一遍给贾赦听。贾赦道:“咱们家是再没有事的。”

  容庚先生想用这两大段异文来证明,不但后四十回的回目是曹雪芹原稿有的,并且后四十回的全文也是曹雪芹的原文。他不知道这两大段异文便是高鹗续书的铁证,也是他伪作回目的铁证。

  高鹗的“引言”里明明说:

  (一)书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异。今广集核勘,准情酌理,补遗订讹。其间或有增损数字处,意在便于披阅,非敢争胜前人也。

  (一)书中后四十回系就历年所得,集腋成裘,更无他本可考。惟按其前后关照者,略为修辑,使其有应接而无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为厘定,且不欲尽掩其本来面目也。

  前八十回有“抄本各家互异”,故他改动之处如上文举出第二回里的改本,还可以假托“广集核勘”的结果。但他既明明承认“后四十回更无他本可考”,又既明明宣言这四十回的原文“未敢臆改”,何以又有第九十二回的大改动呢?岂不是因为他刻成初稿(程甲本)之后,自己感觉第九十二回的内容与回目不相照应,故偷偷地自己修改了,又声明“未敢臆改”以掩其作伪之迹吗?他料定读小说的人决不会费大工夫用各种本子细细校勘。他那里料得到一百三十多年后居然有一位容庚先生肯用校勘学的功夫去校勘《红楼梦》,居然会发现他作伪的铁证呢?

  这个程乙本流传甚少;我所知的,只有我的一部原刻本和容庚先生的一部旧抄本。现在汪原放标点了这本子,排印行世,使大家知道高鹗整理前八十回与改订后四十回的最后定本是个什么样子,这是我们应该感谢他的。

  一九二七,十一,十四,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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