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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考证(5)


  四

  以上是研究从南宋到元末的水浒故事。我们既然断定元朝还没有《水浒传》也做不出《水浒传》,那么,《水浒传》究竟是什么时代的什么人做的呢?

  《水浒传》究竟是谁做的?这个问题至今无人能够下一个确定的答案。明人郎瑛《七修类稿》说:“《三国》、《宋江》二书乃杭人罗贯中所编。”但郎氏又说他曾见一本,上刻“钱塘施耐庵”作的。清人周亮工《书影》说:“《水浒传》相传为洪武初越人罗贯中作,又传为元人施耐庵作。田叔禾《西湖游览志》又云,此书出宋人笔。近日金圣叹自七十回之后,断为罗贯中所续,极口诋罗,复伪为施序于前,此书遂为施有矣。”田叔禾即田汝成,是嘉靖五年的进士。他说《水浒传》是宋人做的,这话自然不值得一驳。郎瑛死于嘉靖末年,那时还无人断定《水浒》的作者是谁。周亮工生于万历四十年(一六一二),死于康熙十一年(一六七二),正与金圣叹同时。他说,《水浒》前七十回断为施耐庵的是从金圣叹起的;圣叹以前,或说施,或说罗,还没有人下一种断定。

  圣叹删去七十回以后,断为罗贯中的,圣叹自说是根据“古本”。我们现在须先研究圣叹评本以前《水浒传》有些什么本子。

  明人沈德符的《野获编》说:“武定侯郭勋,在世宗朝,号好文多艺。今新安所刻《水浒传》善本,即其家所传,前有汪大函序,托名天都外臣者。”周亮工《书影》又说:“故老传闻,罗氏《水浒传》一百回,各以妖异语冠其首,嘉靖时,郭武定重刻其书削去致语,独存本传。”据此,嘉靖郭本是《水浒传》的第一次“善本”,是有一百回的。

  再看李贽的《忠义水浒传序》:

  《水浒传》者,发愤之作也。……施罗二公身在元,心在宋,虽生元日,实愤宋事。是故愤二帝之北狩,则称大破辽以泄其愤;愤南渡之苟安,则称灭方腊以泄其愤。敢问泄愤者谁乎?则前日啸聚水浒之强人也,欲不谓之忠义,不可也。是故施罗二公传《水浒》,而复以忠义名其传焉。……宋公明者,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专图报国,卒致于犯大难,成大功,服毒自缢,同死而不辞。……最后南征方腊百单八人者阵亡已过半矣。又智深坐化于六和,燕青涕泣而辞主,二童就计于混江。……

  ——《焚书》卷三

  李贽是嘉靖、万历时代的人,与郭武定刻《水浒传》的时候相去很近,他这篇序说的《水浒传》一定是郭本《水浒》。我们看了这篇序,可以断定明代的《水浒传》是有一百回的;是有招安以后,“破辽”,“平方腊”,“宋江服毒自尽”,“鲁智深坐化”等事的;我们又可以知道明朝嘉靖、万历时代的人也不能断定《水浒传》是施耐庵做的,还是罗贯中做的。

  到了金圣叹,他方才把前七十回定为施耐庵的《水浒》,又把七十回以后,招安平方腊等事,都定为罗贯中续做的《续水浒传》。圣叹批第七十回说:“后世乃复削去此节,盛夸招安,务令罪归朝廷而功归强盗,甚且至于裒然以忠义二字冠其端,抑何其好犯上作乱至于如是之甚也!”据此可见明代所传的《忠义水浒传》是没有卢俊义的一梦的。圣叹断定《水浒》只有七十回,而骂罗贯中为狗尾续貂。他说:“古本《水浒》,如此,俗本妄肆改窜,真所谓愚而好自用也。”我们对于他这个断定,可有两种态度:(1)可信金圣叹确有一种古本;(2)不信他得有古本,并且疑心他自己假托古本,“妄肆窜改”,称真本为俗本,自己的改本为古本。

  第一种假设——认金圣叹真有古本作校改的底子——自然是很难证实的。我的朋友钱玄同先生说:“金圣叹实在喜欢乱改古书。近人刘世珩校刊关、王原本《西厢》,我拿来和金批本一对,竟变成两部书。……以此例彼,则《水浒》经老金批校,实有点难信了。”钱先生希望得着一部明版的《水浒》,拿来考证《水浒》的真相。据我个人看来,即使我们得着一部明版《水浒》,至多也不过是嘉靖朝郭武定的一百回本,就是金圣叹指为“俗本”的,究竟我们还无从断定金圣叹有无“真古本”。但第二种假设——金圣叹假托古本,窜改原本——更不能充分成立。金圣叹若要窜改《水浒》,尽可自由删改,并没有假托古本的必要。他武断《西厢》的后四折为续作,并没有假托古本的必要。他武断《西厢》的后四折为续作,并没有假托古本,又何必假托一部古本的《水浒传》呢?大概文学的技术进步时,后人对于前人的文章往往有不能满意的地方。元人做戏曲是匆匆忙忙的做了应戏台上之用的,故元曲实在多有太潦草、太疏忽的地方,难怪明人往往大加修饰,大加窜改。况且元曲刻本在当时本来极不完备:最下的本子仅有曲文,无有科白,如日本西京帝国大学影印的《元曲三十种》;稍好的本子虽有科白,但不完全,如“付末上见外云云了”,“旦引徕上,外分付云云了”,如董授经君影印的《十段锦》;最完好的本子如减晋叔的《元曲选》,大概都是已经明朝人大加补足修饰的了。此项曲本,既非“圣贤经传”,并且实有修改的必要,故我们可以断定现在所有的元曲,除了西京的三十种之外,没有一种不曾经明人修改的。《西厢》的改窜,并不起于金圣叹,到圣叹时《西厢》已不知修改了多少次了。

  周宪王、王世贞、徐渭都有改本,远在圣叹之前,这是我们知道的。比如李渔改《琵琶记》的《描容》一出,未必没有胜过原作的地方。我们现在看见刘刻的《西厢》原本与金评本不同,就疑心全是圣叹改了的,这未免太冤枉圣叹了。在明朝文人中,圣叹要算是最小心的人。他有武断的毛病,他又有错评的毛病。但他有一种长处,就是不敢抹杀原本。即以《西厢》而论,他不知道元人戏曲的见解远不如明末人的高超,故他武断后四出为后人续的。这是他的大错。但他终不因此就把后四出都删去了,这是他的谨慎处。他评《水浒传》也是如此。我在第一节已指出了他的武断和误解的毛病。但明朝人改小说戏曲向来没有假托古本的必要。况且圣叹引据古本不但用在百回本与七十回本之争,又用在无数字句小不同的地方。以圣叹的才气,改窜一两个字,改换一两句,何须假托什么古本?他改《左传》的句读,尚且不须依傍古人,何况《水浒传》呢?因此我们可假定他确有一种七十回的《水浒》本子。

  我对于“《水浒》是谁做的?”这个问题,颇曾虚心研究,虽不能说有了最满意的解决,但我却有点意见,比较的可算得这个问题的一个可用的答案。我的答案是:

  (1)金圣叹没有假托古本的必要,他用的底本大概是一种七十回的本子。

  (2)明朝有三种《水浒传》:第一种是一百回本,第二种是七十回本,第三种又是一百回本。

  (3)第一种一百回本是原本,七十回本是改本。后来又有人用七十回本来删改百回本的原本,遂成一种新百回本。

  (4)一百回本的原本是明初人做的,也许是罗贯中做的。罗贯中是元末明初的人,涵虚子记的元曲里有他的《龙虎风云会》杂剧。

  (5)七十回本是明朝中叶的人重做的,也许是施耐庵做的。

  (6)施耐庵不知是什么人,但决不是元朝人。也许是明朝文人的假名,并没有这个人。

  这六条假设,我且一一解说于下:

  (1)金圣叹没有假托古本的必要,上文已说过了,我们可以承认圣叹家藏的本子是一种七十回本。

  (2)明朝有三种《水浒传》。第一种是《水浒》的原本,是一百回的。周亮工说:“故老传闻,罗氏《水浒传》一百回,各以妖异语冠其首”,即是此本。第二种是七十回本,大概金圣叹的“贯华堂古本”即是此本。第三种是一百回本,是有招安以后的“征四寇”等事的,亦名《忠义水浒传》。李贽的序可为证。周亮工又说,“嘉靖时,郭武定重刻其书,削其致语,独存本传”,当即是此本。(详见下条)

  (3)第一种百回本是《水浒传》的原本。我细细研究元朝到明初的人做的关于梁山泊好汉的故事与戏曲,敢断定明朝初年决不能产生现有七十回本的《水浒传》。自从《宣和遗事》到周宪王,这二百多年中,至少有三十种关于梁山泊的书,其中保存到于今的,约有十种。照这十种左右的书看来,那时代文学的见解、意境、技术,没有一样不是在草创的时期的,没有一样不是在幼稚的时期的。且不论元人做的关于水浒的戏曲。周宪王死在明开国后七十年,他做杂剧该在建文、永乐的时代,总算“晚”了。但他的《豹子和尚自还俗》与《黑旋风仗义疏财》两种杂剧,固然远胜于元曲里《还牢末》与《争报恩》等等水浒戏,但还是很缺乏超脱的意境和文学的技术。(这两种,现在董授经君刻的《杂剧十段锦》内。)故我觉得周亮工说的“故老传闻,罗氏《水浒传》一百回,各以妖异语冠其首”的话,大概是可以相信的。周氏又说,“嘉靖时,郭武定重刻其书,削其致语,独存本传”。大概这种一百回本的《水浒传》原本一定是很幼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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