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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歧路(1)


  (一)《学衡》杂志社梅光迪君来信

  适之吾兄足下:

  《努力周报》所刊政治主张及其他言论,多合弟意。兄谈政治,不趋极端,不涉妄想,大可有功社会,较之谈白话文与实验主义胜万万矣。久不通讯,故特致数语,以见“老梅”宽大公允,毫无成见,毫无偏私也。耑此,即颂撰安。

  弟光迪启 五月三十一

  (二)《晨报副刊》孙伏庐君来信

  适之先生:

  ……我总有一种偏见,以为文化比政治尤其重要;从大多数没有智识的人,决不能产生什么好政治。从前许多抛了文化专谈政治的人现在都碰了头回过来了,为什么先生一定也要去走一走这条不经济的路子?大多数人所以敬仰先生,换言之,“胡适之”三个字之所以可贵,全在先生的革新方法能在思想方面下手,与从前许多革新家不同;换言之,全在先生能做他人所不能做的中国哲学史,能做他人所不能做的国语文学史,能考证他人所不能考证的《红楼梦》,能提倡他人所不能提倡的白话文。现在先生抛弃(或者不完全抛弃,亦必抛弃一部分)这些可宝贵的事业,却来做《政论家与政党》一类文章,我知稍有识者必知其不值。我们要看《政论家与政党》,什么地方不可以去找?我实在为先生的光阴,先生的精神,先生的前途可惜。……先生呵,我是痴想竭我棉薄,将已被政治史夺了去的先生,替文化史争回来,不知能邀先生的垂顾吗?

  6月8日 伏庐敬上

  (三)常乃德君来信

  适之先生:

  读第四期《努力周报》中伯秋、傅斯棱两先生对于你们的周报的批评我也具有同感,先生的答词我却不敢同意。《红楼梦考证》、《基督教在欧洲历史上的位置》一类的东西,实在在这里没有登出的必要,勉强凑进去反令阅者失望。不是说这种东西没价值,只是不应该在这种性质的出版物内出现罢了。先生的答词似乎对于此点稍有含混。要知凡鼓吹一件事情不能不把全副精神集中到一点才能引起人的注意。思想文艺不是不要紧,但是你们不妨另外办一种什么东西来另外鼓吹,犯不着和政治问题搅在一处。我们现在所要求的不是包罗万象的作品,只是要一个又直捷又爽快刀刀见血的东西;否则先生们的文章那一种出版物上不可登,又何必特地摇旗击鼓来办这个东西呢?伯秋先生劝你把这半年功夫全用在政治上,我很赞成。

  我揣想你们的周刊所以不能期期都有精神者——第三期即很好——大约因没有稿子的缘故。这事你不妨独力担任起来。说一句过火的话,即使此外一篇文章也没有,你一个人打起精神来包办一下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况如高一涵、张慰慈诸先生也都是对政治有兴味的人呢?至于思想文艺等事,先生们这几年提倡的效果也可见了,难道还期望他尚能再有进步吗?总之我认为民国六年的时代从政治鼓吹到思想文艺是很正当的,现在却又应当转过来从思想文艺鼓吹到政治才行。先生若能迎着这个趋势首先领着大家往前走,已往的趋势是上山的,从工艺到法政,从法政到思想文艺;现在到了山顶以后便应当往下走了。我们现在只能走这政治的一步,过了这一步再走到工艺的一步,只有科学工艺是康庄大道,但你非过了这政治的一关不成。——则《努力周报》的功劳必不在《新青年》之下。至于别人的造谣攻击倒算不了什么一回事。

  常乃德上言 6月2日

  (四)我的自述

  以上三篇通信,梅先生是向来不赞成我谈思想文学的,现在却极赞成我谈政治;孙先生是向来最赞成我谈思想文学的,现在很恳挚的怪我不该谈政治;常先生又不同了,他并非不赞成我谈思想文学,他只希望我此时把全副精神用在政治上。——这真是我的歧路了!

  我在这三岔路口,也曾迟回了三年;我现在忍着心肠来谈政治,一只脚已踏上东街,一只脚还踏在西街,我的头还是回望着那原来的老路上!伏庐的怪我走错了路,我也可以承认;燕生怪我精神不贯注,也是真的。我要我的朋友们知道我所以“变节”与“变节而又迟回”的原故,我不能不写一段自述的文章。

  我是一个注意政治的人。当我在大学时,政治经济的工课占了我三分之一的时间。当1912至1916年,我一面为中国的民主辩护,一面注意世界的政治。我那时是世界学生会的会员,国际政策会的会员,联校非兵会的干事。1915年,我为了讨论中日交涉的问题,几乎成为众矢之的。1916年,我的国际非攻论文曾得最高奖金。但我那时已在中国哲学史的研究上寻着我的终身事业了,同时又被一班讨论文学问题的好朋友逼上文学革命的道路了。从此以后,哲学史成了我的职业,文学做了我的娱乐。

  1917年7月我回国时,船到横滨,便听见张勋复辟的消息;到了上海,看了出版界的孤陋,教育界的沉寂,我方才知道张勋的复辟乃是极自然的现象,我方才打定二十年不谈政治的决心,要想在思想文艺上替中国政治建筑一个革新的基础。我这四年多以来,写了八九十万字的文章,内中只有一篇曾琦《国体与青年》的短序是谈政治的,其余的文字都是关于思想与文艺的。

  1918年12月,我的朋友陈独秀、李守常等发起《每周评论》。那是一个谈政治的报,但我在《每周评论》做的文字总不过是小说文艺一类,不曾谈过政治。直到1919年6月中,独秀被捕,我接办《每周评论》,方才有不能不谈政治的感觉。那时正当安福部极盛的时代,上海的分赃和会还不曾散伙。然而国内的“新”分子闭口不谈具体的政治问题,却高谈什么无政府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我看不过了,忍不住了,因为我是一个实验主义的信徒,于是发愤要想谈政治。我在《每周评论》第三十一号里提出我的政论的导言,叫做“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文存》卷二,页一四七以下)。我那时说:

  我们不去研究人力车夫的生计,却去高谈社会主义;……不去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不去研究南北问题如何解决,却去高谈无政府主义:我们还要得意扬扬的夸口道:“我们所谈的是根本解决”。老实说罢,这是自欺欺人的梦话,这是中国思想界破产的铁证,这是中国社会改良的死刑宣告!……

  高谈主义,不研究问题的人,只是畏难求易,只是懒!

  但我的政论的“导言”虽然出来了,我始终没有做到“本文”的机会!我的导言引起了无数的抗议:北方的社会主义者驳我,南方的无政府主义者痛骂我。我第三次替这篇导言辩护的文章刚排上版,《每周评论》就被封禁了;我的政论文章也就流产了。

  《每周评论》是1919年8月30日被封的。这两年零八个月之中,忙与病使我不能分出工夫来做舆论的事业。我心里也觉得我的哲学文学事业格外重要,实在舍不得丢了我的旧恋来巴结我的新欢。况且几年不谈政治的人,实在不容易提起一股高兴来作政论的文章,心里总想国内有人起来于这种事业,何必要我来加一忙呢?

  然而我等候了两年零八个月,中国的舆论界仍然使我大失望。一班“新”分子天天高谈基尔特社会主义与马克思社会主义,高谈“阶级战争”与“赢余价值”;内政腐败到了极处,他们好像都不曾看见,他们索性把“社论”、“时评”都取消了,拿那马克思——克洛泡特金——爱罗先珂的附张来做挡箭牌,掩眼法!外交的失败,他们确然也还谈谈,因为骂日本是不犯禁的;然而华盛顿会议中,英、美调停,由中、日两国代表开议,国内的报纸就加上一个“直接交涉”的名目。直接交涉是他们反对过的,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又叫做“直接交涉”了,所以他们不能不极力反对。然而他们争的是什么呢?怎样才可以达到目的呢?是不是要日本无条件的屈伏呢?外交问题是不是可以不交涉而解决呢?这些问题就很少人过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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