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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梁漱冥先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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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思想的方法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备的。往往积了千万年的经验,到了一个成人时期,又被外来的阻力摧折毁坏了,重复陷入幼稚的时期。印度自吠陀时代以至玄奘西游之时,几千年继续磨练的结果,遂使印度学术界有近于科学的因明论理与唯识心理。这个时代,梁先生也承认是“严刻的理智态度,走科学的路”。但回教不久征服印度了,佛教不久就绝迹于印度,而这条“科学的路”遂已开而复塞了。中国方面,也是如此。自上古以至东周,铢积寸累的结果,使战国时代呈现一个灿烂的哲学科学的时期。这个时代的学派之中,如墨家的成绩,梁先生也不能不认为“西洋适例”(页一七四)。 然而久长的战祸,第一个统一帝国的摧残,第二个统一帝国的兵祸与专制,遂又使个成熟的时期的思想方法逐渐退化,陷入谶纬符命的黑暗时代。东汉以后,王充以至王弼,多少才士的反抗,终久抵不住外族的大乱与佛教(迷信的佛教,这时候还没有因明唯识呢)的混入中国!一千年的黑暗时代逐渐过去之后,方才有两宋的中兴。宋学是从中古宗教里滚出来的,程颐、朱熹一派认定格物致知的基本方法。大胆的疑古,小心的考证,十分明显的表示一种“严刻的理智态度,走科学的路”,这个风气一开,中间虽有陆、王的反科学的有力运动,终不能阻止这个科学的路重现而大盛于最近的三百年。这三百年的学术,自顾炎武、阎若璩以至戴震、崔述、王念孙、王引之,以至孙诒让、章炳麟,我们决不能不说是“严刻的理智态度,走科学的路”。 然而梁先生何以闭眼不见呢?只因为他的成见太深,凡不合于他的成见的,他都视为“化外”。故孔、墨先后并起,而梁先生忍心害理的说“孔子代表中国,而墨子则西洋适例!”(页一七四)故近世八百年的学术史上,他只认“晚明泰州王氏父子心斋先生东崖先生为最合我意”,而那影响近代思想最大最深的朱熹竟一字不提!他对于朱学与清朝考据学,完全闭眼不见,所以他能说: 科学方法在中国简直没有。(页八六) 究竟是真没有呢?还是被梁先生驱为“化外”了呢? 我们承认那“有限的可能说”,所以对于各民族的文化不敢下拢统的公式。我们承认各民族在某一个时代的文化所表现的特征,不过是环境与时间的关系,所以我们不敢拿“理智”、“直觉”等等简单的抽象名词来概括某种文化,我们拿历史眼光去观察文化,只看见各种民族都在那“生活本来的路”上走,不过因环境有难易,问题有缓急,所以走的路有迟速的不同,到的时候有先后的不同。历史是一面照妖镜,可以看出各种文化的原形;历史又是一座孽镜台,可以照出各种文化的过去种种经过。 在历史上,我们看出那现在科学化(实在还是很浅薄的科学化)的欧洲民族也曾经过一千年的黑暗时代,也曾十分迷信宗教,也曾有过寺院制度,也曾做过种种苦修的生活,也曾极力压抑科学,也曾有过严厉的清净教风,也曾为卫道的热心烧死多少独立思想的人。究竟民族的根本区分在什么地方?至于欧洲文化今日的特色,科学与德谟克拉西,都可用历史的事实来说明:我们只可以说欧洲民族在这三百年中,受了环境的逼迫,赶上了几步,在征服环境的方面的成绩比较其馀各民族确是大的多多。这也不是奇事:本来赛跑最怕赶上;赶上一步之后,先到的局面已成。但赛跑争先,虽然只有一个人得第一,落后的人,虽不能抢第一,而慢慢走去终也有到目的地的时候。 现在全世界大通了,当初鞭策欧洲人的环境和问题现在又来鞭策我们了。将来中国和印度的科学化与民治化,是无可疑的。他们的落后,也不过是因为缺乏那些逼迫和鞭策的环境与问题,并不是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上有什么持中和向后的根本毛病,也并不是因为他们的生活上有直觉和现量的根本区别。民族的生活没有不用智慧的。但在和缓的境地之下,智慧稍模糊一点,还不会出大岔子;久而久之,便养成疏懒的智慧习惯了。直到环境逼人而来,懒不下去了,方才感发兴起,磨练智慧,以免淘汰。幼稚的民族,根行浅薄,往往当不起环境的逼迫,往往成为环境的牺牲。至于向来有伟大历史的民族,只要有急起直追的决心,终还有生存自立的机会。自然虽然残酷,但他还有最慈爱的一点:就是后天的变态大部分不致遗传下去。一千年的缠足,一旦放了,仍然可以恢复天足!这是使我们对于前途最可乐观的。 梁先生和我们大不相同的地方,只是我们认各种民族都向“生活本来的路”走,而梁先生却认中国、印度另走两条路。梁先生说: 中国人不是同西方人走一条路线,因为走的慢,比人家慢了几十里路。若是同一路线而少走些路,那么,慢慢的走,终究有一天赶的上。若是各自走到别的路线上去,别一方向上去,那么,无论走好久,也不会走到那西方人所达到的地点上去的!(页八四) 若照这样说法,我们只好绝望了。然而梁先生却又相信中国人同西洋人接触之后,也可以科学化,也可以民治化。他并且预言全世界西方化之后,还可以中国化,还可以印度化。如此说来,文化的变化岂不还是环境的关系吗?又何尝有什么“抽象的样法”的根本不同呢?他既不能不拿环境的变迁来说明将来的文化,他何不老实用同样的原因来说明现在的文化的偶然不同呢? 这篇文章,为篇幅所限,只能指出原书的缺陷,而不及指出他的许多好处(如他说中国人现在应该“排斥印度的态度,丝毫不能容留”一节),实在是我们很抱歉的。 十二,三,二十八 (原载1923年4月1日《读书杂志》第8期) 附录:答梁漱冥先生来书 漱冥先生: 顷奉手书,有云,“尊文间或语近刻薄,颇失难度;原无嫌怨,曷为如此?” “嫌怨”一语,未免言重,使人当不起。至于刻薄之教,则深中适作文之病。然亦非有意为刻薄也。适每谓吾国散文中最缺乏诙谐风味,而最多板板面孔说规矩话。因此,适作文往往喜欢在极庄重的题目上说一两句滑稽话,有时不觉流为轻薄,有时流为刻薄。在辩论之文中,虽有时亦因此而增加效力,然亦往往因此挑起反感。如此文自信对于先生毫无恶意,而笔锋所至,竟蹈刻薄之习,至惹起先生“嫌怨”之疑,敢不自省乎? 得来示后,又复检此文,疑先生所谓刻薄,大概是指“一条线”“闭眼”等等字样。此等处皆摭拾大著中语,随手用来为反驳之具,诚近于刻薄。然此等处实亦关于吾二人性情上之不同。适颇近于玩世,而先生则屡自言凡事“认真”。以凡事“认真”之人,读玩世滑稽之言,宜其扞格不入者多矣。如此文中,“宋学是从中古宗教里滚出来的”一个“滚”字,在我则为行文时之偶然玩意不恭,而在先生,必视为轻薄矣。又如文中两次用“化外”,此在我不过是随手拈来的一个Pun,未尝不可涉笔成趣,而在“认真”如先生者,或竟以为有意刻薄矣。 轻薄与刻薄固非雅度,然凡事太认真亦非汪汪雅度也。如那年第三院之送别会,在将散会之际,先生忽发“东方文化是什么”之问,此一例也。后来先生竟把孟和先生一时戏言笔之于书,以为此足证大家喜欢说虚伪的话。此又一例也。玩世的态度固可以流入刻薄;而认真太过,武断太过,亦往往可以流入刻薄。先生“东西文化”书中,此种因自信太过,或武断太过,而不觉流为刻薄的论调,亦复不少。页一六,页一六四即是我个人身受的两个例。此非反唇相稽也。承先生不弃,恳切相规,故敢以此为报,亦他山之错,朋友之谊应尔耳。先生想不以为罪乎? …… 适敬上 十二,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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