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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与人生观》序(8)


  附录三 答适之

  我对于适之先生这篇序,固然赞美其能成立一家言,但有不能同意之二点:

  (一)这回的争论当然有两个问题,一个是“科学的人生观是否错误?”一个是“科学能否支配一切人生观?”后者的讨论多于前者,适之说是共同的错误,其实是适之个人的错误。何以呢?梁启超、张君劢这班人,当初也未必不曾经过极肤浅的唯物即科学的人生观,只因他们未曾敲过社会科学的门,阅世又稍稍久远,接触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人生观,都和科学的原理原则相隔太远,于是他们的第一观念便是“人生观超于科学以上”,“科学决不能支配人生”。他们对科学的信仰如此破坏了,第二观念方思维到科学的人生观本身之错误与否。并且梁启超更聪明一点,他骂得科学简直是罪孽深重不自陨灭祸延人类,而同时却又说:“我绝不承认科学破产,不过也不承认科学万能罢了。”所以我们现在所争的,正是科学是否万能问题,此问题解决了,科学已否破产便不成问题了。照适之的意见,只须努力具体的说明科学的人生观,不必去力争科学可否解决人生观的问题,像这样缩短战线,只立而不破的辩论法,不是纵敌,便是收兵。

  无论你科学的人生观有如何具体的说明,张君劢、梁启超可以回答你:适之先生!我们佩服你科学的人生观也很高明,我们本来不曾承认科学破产;但是人类社会除了你这样高明的人生观以外,另外还有许多人生观,如先生所说的做官发财的人生观,靠天吃饭的人生观,求神问卜的人生观,《安士全书》的人生观,《太上感应篇》的人生观,其馀三天三夜也说不尽的人生观,却都是超科学的,却都是科学所不能支配的,他们的世界大得很哩,科学的万能在那里?适之只重在我们自己主观的说明,而疏忽了社会一般客观的说明,只说明了科学的人生观自身之美满,未说明科学对于一切人生观之威权,不能证明科学万能,使玄学游魂尚有四出的馀地;我则以为,固然在主观上须建设科学的人生观之信仰,而更须在客观上对于一切超科学的人生观加以科学的解释,毕竟证明科学之威权是万能的,方能使玄学鬼无路可走,无缝可钻。

  (二)社会是人组织的,历史是社会现象之记录,“唯物的历史观”是我们的根本思想,名为历史观,其实不限于历史,并应用于人生观及社会观。适之说:“独秀说的是一种历史观,(我明明说‘只有客观的物质原因可以变动社会,可以解释历史,可以支配人生观’,何尝专指历史?)而我们讨论的是人生观。”我依据唯物史观的理论来讨论人生观,适之便欲强为分别;倘适之依据实验主义的理论来讨论人生观,别人若说:“我们讨论的是人生观,适之说的是一种实验主义的哲学”,适之服是不服?或者适之还不承认唯物史观也是一种哲学,想适之不至如此。适之好像于唯物史观的理论还不大清楚,因此发生了许多误会,兹不得不略加说明。

  第一,唯物史观所谓客观的物质原因,在人类社会,自然以经济(即生产方法)为骨干。第二,唯物史观所谓客观的物质原因,是指物质的本因而言,由物而发生之心的现象,当然不包括在内。世界上无论如何彻底的唯物论者,断不能不承认有心的现象即精神现象这种事实(我不知适之所想像之彻底的唯物论是怎样?);唯物史观的哲学者也并不是不重视思想文化宗教道德教育等心的现象之存在,惟只承认他们都是经济的基础上面之建筑物,而非基础之本身;这是因为唯物史观的哲学者,是主张如左(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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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一元论,而非如左(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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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多元论。这本是适之和我们争论之焦点。我们何以不承认多元?别的且不说,单就适之先生所举的思想及教育来讨论。中国古代大思想家莫如孔、老,他们思想的来因,老是小农社会的产物,孔是宗法封建的结晶,他们的思想即他们社会经济制度的映相,和希腊亚里斯多德拥护农奴制一样,并无多少自由创造。他们思想的效果,中国周末农业品手工业品之交易渐渐发达起来(观《史记货殖传》所述及汉朝种种抑制商人的法令可知),当时的社会已远离了部落生活,已不是单纯的农业经济,已开始需要一个统一的国家,所以当时挂的是道家儒家招牌,卖的是法家药料,并且自秦始皇一直到宣统,都是申、韩世界。思想的价值如此。再说教育,我们有何方法在封建社会的经济组织之下,使资本社会的教育制度实现?我们又有何方法在资本社会制度之下,使人人都有受教育的机会?漫说资本社会制度之下了,就是趋向社会主义的俄罗斯,非不极力推重教育,列宁屡次很沉痛的说:“在教育不普及的国家中建设共产社会是不可能的事。”“要使教育极不普及的俄罗斯很快的变成一个人民极开通的国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但以物质的条件之限制,无论列宁如何热诚,所谓教育普及,眼前还只是一句空话。

  欧美资本社会教育进步,完全是工业发达的结果,工业家不但需学术精巧的技师,并且需手艺熟练的工人,资本阶级为发财计不得不发达教育,家庭农业家庭手工业社会自不需此,所以有些中国人一面绝不注意工业,一面却盲目的提倡教育,真是痴人说梦。教育本身的地位如此。适之说:“如果独秀真信仰他们的宣传事业可以打倒军阀,云云”我老实告诉适之,如果我们妄想我们的宣传他本身的力量可以打倒军阀,可以造成平民革命,可以打破国际资本主义,我们还配谈什么唯物史观!常有人说:白话文的局面是胡适之、陈独秀一班人闹出来的。

  其实这是我们的不虞之誉。中国近来产业发达人口集中,白话文完全是应这个需要而发生而存在的。适之等若在三十年前提倡白话文,只需章行严一篇文章便驳得烟消灰灭,此时章行严的崇论宏议有谁肯听?适之又说:“他(指独秀)若不相信思想知识言论教育,也可以变动社会,解释历史,支配人生观,那么,他尽可以袖着手坐待经济组织的变更就完了,又何必辛辛苦苦地努力做宣传的事业,谋思想的革新呢?”我的解答是:在社会的物质条件可能范围内,唯物史观论者本不否认人的努力及天才之活动。我们不妄想造一条铁路通月宫,但我们却不妨妄想造一条铁路到新疆;我们不妄想学秦皇、汉武长生不老,但我们却不妨极力卫生以延长相当的寿命与健康的身体。人的努力及天才之活动,本为社会进步所必需,然其效力只在社会的物质条件可能以内。

  思想知识言论教育,自然都是社会进步的重要工具,然不能说他们可以变动社会解释历史支配人生观和经济立在同等地位。我们并不抹杀知识思想言论教育,但我们只把他当做经济的儿子,不像适之把他当做经济的弟兄。我们并不否认心的现象,但我们只承认他是物之一种表现,不承认这表现复与物有同样的作用。适之赞成所谓秃头的历史观,除经济组织外,“似乎应该包括一切‘心的’原因——即是知识,思想,言论,教育等事”。“心的”原因,这句话如何在适之口中说出来!离开了物质一元论,科学便濒于破产,适之颇尊崇科学,如何对心与物平等看等!!适之果坚持物的原因外,尚有心的原因,即知识,思想,言论,教育,也可以变动社会,也可以解释历史,也可以支配人生观,像这样明白主张心物二元论,张君劢必然大摇大摆的来向适之拱手道谢!!!

  十二,十二,九

  (收入《科学与人生观》,1923年12月亚东图书馆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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