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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语文法概论(2)


  第二篇 国语的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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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国语的运动总算传播得很快很远了。但是全国的人对于国语的价值,还不曾有明了正确的见解。最错误的见解就是误认白话为古文的退化。这种见解是最危险的阻力。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既认某种制度文物为退化,决没有还肯采用那种制度文物的道理。如果白话真是古文的退化,我们就该仍旧用古文,不该用这退化的白话。所以这个问题——“白话是古文的进化呢?还是古文的退化呢?”——是国语运动的生死关头!这个问题不能解决,国语文与国语文学的价值便不能确定。这是我所以要做这篇文章的理由。

  我且先引那些误认白话为文言的退化的人的议论。近来有一班留学生出了一种周刊,第一期便登出某君的一篇《评新旧文学之争》。这篇文章的根本主张,我不愿意讨论,因为这两年的杂志报纸上早已有许多人讨论过了。我只引他论白话退化的一段:

  以吾国现今之文言与白话较,其优美之度,相差甚远。常谓吾国文字至今日虽未甚进化,亦未大退化。若白话则反是。盖数千年来,国内聪明才智之士虽未尝致力于他途,对于文字却尚孳孳研究,未尝或辍。至于白话,则语言一科不讲者久;其乡曲愚夫,闾巷妇稚,谰言俚语,粗鄙不堪入耳者,无论矣;即在士夫,其执笔为文亦尚雅洁可观,而听其出言则鄙俗可噱,不识者几不辨其为斯文中人。……以是入文,不惟将文学价值扫地以尽,且将为各自所非笑。

  这一段说文言“虽未甚进化,亦未大退化”,白话却大退化了。

  我再引孙中山先生的《孙文学说》第一卷第三章的一段:

  中国文言殊非一致。文字之源本出于言语,而言语每随时代以变迁,至于为文虽体制亦有古今之殊,要不能随言语而俱化。……始所歧者甚仅,而分道各驰,久且相距愈远。顾言语有变迁而无进化,而文字则虽仍古昔,其使用之技术实日见精研。所以中国言语为世界中之粗劣者,往往文字可达之意,言语不得而传。是则中国人非不善为文,而拙于用语者也。亦惟文字可传久远,故古人所作,模仿匪难;至于言语,非无杰出之士妙于修辞,而流风余韵无所寄托,随时代而俱湮,故学者无所继承。然则文字有进化而言语转见退步者,非无故矣。抑欧洲文字基于音韵,音韵即表言语:言语有变,文字即可随之。中华制字以象形会意为主,所以言语虽殊而文字不能与之俱变。要之,此不过为言语之不进步,而中国人民非有所阙于文字,历代能文之士其所创作突过外人,则公论所归也。盖中国文字成为一种美术,能文者直美术专门名家,既有天才,复以其终身之精力赴之,其造诣自不易及。

  孙先生直说“文字有进化,而语言转见退步”。他的理由大致也与某君相同。某君说文言因为有许多文人专心研究,故不曾退步;白话因为没有学者研究,故退步了。孙先生也说文言所以进步,全靠文学专家的终身研究。他又说,中国文字是象形会意的,没有字母的帮助,故可以传授古人的文章,但不能纪载那随时代变迁的言语;语言但有变迁,没有进化;文字虽没有变迁,但用法更“精研”了。

  我对于孙先生的《孙文学说》曾有很欢迎的介绍(《每周评论》第三十一号),但是我对于这一段议论不能不下一点批评。因为孙先生说的话未免太拢统了,不像是细心研究的结果。即如他说“言语有变迁而无进化”,试问他可曾研究言语的“变迁”是朝什么方向变的?这种“变迁”何以不能说是“进化”?试问我们该用什么标准来定那一种“变迁”为“进化的”,那一种“变迁”为“无进化的”?若不曾细心研究古文变为白话的历史,若不知道古文和白话不同之点究竟在什么地方,若不先定一个“进化”、“退化”的标准,请问我们如何可说白话有变迁而无进化呢?如何可说“文字有进化而语言转见退步”呢?

  某君用的标准是“优美”和“鄙俗”。文言是“优美”的,故不曾退化;白话是“鄙俗可噱”的,故退化了。但我请问,我们又拿什么标准来分别“优美”与“鄙俗”呢?某君说,“即在士夫,其执笔为文亦尚雅洁可观,而听其出言则鄙俗可噱,不识者几不辨其为斯文中人”。请问“斯文中人”的话又应该是怎样说法?难道我们都该把我字改作予字,他字改作其字,满口“雅洁可观”的之乎者也,方才可算作“优美”吗?“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来浓”,固可算是美。“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又何尝不美?“别时言语在心头,那一句依他到底?”完全是白话,又何尝不美?《晋书》说王衍少时,山涛称赞他道,“何物老妪,生宁馨儿!”

  后来不通的文人把“宁馨”当作一个古典用,以为很“雅”,很“美”。其实“宁馨”即是现在苏州、上海人的“那哼”。但是这班不通的文人一定说“那哼”就“鄙俗可噱”了!《王衍传》又说王衍的妻郭氏把钱围绕床下,衍早晨起来见钱,对婢女说,“举阿堵物去”。后来的不通的文人又把“阿堵物”用作一个古典,以为很“雅”,很“美”。其实“阿堵”即是苏州人说的“阿笃”,官话说的“那个”,“那些”。但是这班不通文人一定说“阿笃”、“那个”、“那些”都是“鄙俗可噱”了!

  所以我说,“优美”还须要一个标准,“鄙俗”也须要一个标准。某君自己做的文言未必尽“优美”,我们做的白话未必尽“鄙俗可噱”。拿那没有标准的“优美”、“鄙俗”来定白话的进化退化,便是拢统,便是糊涂。

  某君和孙先生都说古文因为有许多文人终身研究,故不曾退化。反过来说,白话因为文人都不注意,全靠那些“乡曲愚夫,闾巷妇稚”自由改变,所以渐渐退步,变成“粗鄙不堪入耳”的俗话了。这种见解是根本错误的。稍稍研究言语学的人都该知道:文学家的文学只可定一时的标准,决不能定百世的标准;若推崇一个时代的文学太过了,奉为永久的标准,那就一定要阻碍文字的进化;进化的生机被一个时代的标准阻碍住了,那种文字就渐渐干枯,变成死文字或半死的文字;文字枯死了,幸亏那些“乡曲愚夫,闾巷妇稚”的白话还不曾死,仍旧随时变迁:变迁便是活的表示,不变迁便是死的表示。稍稍研究言语学的人都该知道:一种文字枯死或麻木之后,一线生机全在那些“乡曲愚夫,闾巷妇稚”的白话;白话的变迁,因为不受那些“斯文中人”的干涉,故非常自由;但是自由之中,却有个条理次序可寻;表面上很像没有道理,其实仔细研究起来,都是有理由的变迁:都是改良,都是进化!

  简单一句话,一个时代的大文学家至多只能把那个时代的现成语言,结晶成文学的著作;他们只能把那个时代的语言的进步,作一个小小的结束:他们是语言进步的产儿,并不是语言进步的原动力;有时他们的势力还能阻碍文字的自由发达。至于民间日用的白话,正因为文人学者不去干涉,故反能自由变迁,自由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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