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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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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上文举的例很可以使读者懂得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了。他们用的方法,总括起来,只是两点。(1)大胆的假设,(2)小心的求证。假设不大胆,不能有新发明。证据不充足,不能使人信仰。上文举的许多例,大概多偏重求证的一方面。我现在且引清学的宗师戴震论《尚书·尧典》“光被四表”的光字的历史作为最后的一条例,作为我这一篇方法论的总结束。

  《尧典》“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蔡沈解“光”为“显”,这是最普通的解法。但是孔安国《传》说,“光,充也”。光字作显解,何等近情近理。为什么古人偏要解作“充”字呢?岂不是舍近而求远吗?但是戴震说:

  《孔传》,“光,充也。”陆德明《释文》无音切。孔冲远《正义》曰,“光,充,《释言》文”。据郭本《尔雅》,“桄,熲,充也”。注曰,“皆充盛也”。《释文》曰,“桄,孙作光,古黄反”。用是言之,光之为充,《尔雅》具其义。……虽《孔传》出魏、晋间人手,以仆观此字,据依《尔雅》,又密合古人属词之法,非魏、晋间人所能,必袭取师师相传旧解,见其奇古有据,遂不敢易尔。后人不用《尔雅》及古注,殆笑《尔雅》迂远,古注胶滞,如光之训充,兹类实繁。余独以谓病在后人不能遍观尽识,轻疑前古,不知而作也。

  戴震是不信伪《孔传》的人,但他却要为“光,充也”一句很不近情理的话作辩护士。我们且看他的说法:

  《尔雅》桄字,六经不见。《说文》,“桄,充也”。孙愐《唐韵》,“古旷反”。《乐记》,“钟声铿铿以立号,号以立横,横以立武”。郑康成注曰,“横,充也。谓气作充满也。”《释文》曰,“横,古旷反”。《孔子闲居》篇,“夫民之父母乎,必达于礼乐之原,以致五至而行三无,以横于天下”。郑注曰,“横,充也”。疏家不知其义出《尔雅》。《尧典》古本必有作“横被四表”者。横被,广被也。正如《记》所云,“横于天下”,“横于四海”,是也。横四表,格上下,对举。……横转写为桄,脱误为光。追原古初,当读“古旷反”,庶合充霩广远之义。

  这真是大胆的假设。他见郭本《尔雅》的桄字在孙本作光,又见《说文》有“桄充也”的话,又见《唐韵》读桄为古旷反,而《礼记》的横字既训为充,又读古旷反,他看了这些事实,忽然看出他们的关系来,遂大胆下一个假设,说《尧典》的光字就是桄字,也就是横字。但是《尚书》的各本明明都作“光”字。戴震于是更大胆的提出一个很近于武断的假设,说“《尧典》古本必有作横被四表者。”这话是乾隆乙亥(1755)年《与王内翰凤喈书》里说的。过了两年(1757)钱大昕和姚鼐各替他寻着一个证据:

  (证一)《后汉书·冯异传》有“横被四表,昭假上下”。

  (证二)班固《西都赋》有“横被六合”。

  过了七年多(1762),戴震的族弟受堂又替他寻着两个证据:

  (证三)《汉书·王莽传》,“昔唐尧横被四表”。

  (证四)王褒《圣主得贤臣颂》,“化溢四表,横被无穷”。

  过了许多年,他的弟子洪榜又寻得一证:

  (证五)《淮南·原道训》,“横四维而含阴阳”。高诱注,“横读桄车之桄”。是汉人横桄通用,甚明。

  他的弟子段玉裁又寻得一证:

  (证六)李善注《魏都赋》,引《东京赋》“惠风横被”。今本《东京赋》作“惠风广被”,后人妄改也。

  这一个字的考据的故事,很可以表示清代学者做学问的真精神。假使这个光字的古本作横已无法证实了,难道戴震就不敢下那个假设了吗?我可以断定他仍是要提出这个假设的。如果一个假设是站在很充分的理由上面的,即使没有旁证,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假设。但他终究只是一个假设,不能成为真理。后来有了充分的旁证,这个假设便升上去变成一个真理了。

  戴震自己论这个字的考据道:

  述古之难,如此类者,遽数之不能终其物。六书废弃,经学荒谬,二千年以至今。……仆情僻识狭,以谓信古而愚,愈于不知而作。但宜推求,勿为株守。例以光之一字,疑古者在兹,信古者亦在兹。

  “但宜推求,勿为株守”八个字是清学的真精神。

  (附记)此篇第一至第六章是民国八年八月作的;第七章是九年春间作的;第八章是十年十一月作的。相隔日久,中间定有不贯串之处。将来有暇时,当细细修正。

  十,十一,三(原载1919年11月、1920年9月、1921年4月《北京大学月刊》第5、7、9期。原题《清代汉学家的科学方法》。收入《胡适文存》时作者作了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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