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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不纳闷,都有些伤心”


  最古本《红楼梦》第十三回写秦可卿忽然死了,下文说:

  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

  既然“合家皆知”,又何以“无不纳罕”?又何以“都有些疑心”?这十五个字好像讲不通,所以后来的本子索性改成了“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闷,都有些伤心”。这五六天的华北情势,时时使我们想起这几句话。

  这几天(从5月29日以来),日本驻华北的武官向北平军分会提出几项要求,据伦敦的路透电说的,是很“严重”的。从天津外国报纸上登出的零碎消息里,我们知道这些要求的发动是因为两件事:一是天津日本租界内有两家报社的社长被暗杀了,日本方面疑心这是中国人干的;一是上月热河土匪孙永勤部侵入遵化县境,日本方面指摘遵化县长有庇护孙永勤的嫌疑。

  从同样的消息里,我们又知道日本武官提出的要求的大概,其中有撤换河北省政府主席,天津市长,停止华北的党部工作,等等。外间的传说,还有他种更严重的要求,例如把平津划作非战区域之类。

  从同样的消息和天津朋友的报告里,我们又知道,这几天,天津河北省政府公署的门前,有许多行为,使于学忠主席和他的属员很难忍受的。6月1日平津《太晤士报》(英文)有一篇社论。题为“Much Ado……”。其中有一段说:

  这一周里,每天有大批武装日本兵士到省政府衙门去,这种情形在眼前紧张情势里是可惋惜的。……高级日本军人曾指出这样上衙门是平常日本操演的一部分;但是,用铁甲车装了一百多个兵士,后面跟着坦克车,容许他们在衙门的门边盘旋,对着衙门卫队的脸上开照相机,还做出他种不庄重的行为(Commit other indignities),——这未免是一种危险的操演罢。

  于主席和他的部下,在这种情形之下所忍受的精神上的苦痛,是值得我们最深刻的同情的。

  这些消息都是我们的报纸上看不到的。昨天(6月2日)《大公报》有一条短评,题为“不着一字”,我们读了都很伤心,我们把它全抄在这里:

  古人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幼时读此,不能理会,现在才理会一点。

  不着一字,有两解。不能着,也不必着。

  凭文字理会的事,是些粗义;是些枝节;至于真正要点,不着一字,也自然可以理会得。

  不见泰山顶上的秦皇没字碑有多么庄严!

  中国报纸,快要做没字碑了,但我相信全国人一样可以了解。

  练习纳闷,也是一种工夫,全国人都能常常纳闷,就等于个个了解。

  世界上有这样过日子的人吗?请大家自问自思一下。

  5月31日下午三时四十分,我国驻日本的大使蒋作宾到外务省访问广田外相,说“中国政府对于华北问题,愿竭诚商量解决方法,希望竭力避免事件的重大化”。广田外相回答说,他愿意“把中国政府的意旨转达军部,并叩询其意见”。(6月1日电通社电)

  6日1日上午九时,外务省派东亚局长桑岛到参谋本部访问第二部长冈村,有吉大使也参加,会议了三点钟。陆军方面非正式的发表会议的内容如下:“陆军当局认定,如外务省所熟知,本问题为关于停战协定内属于军司令官的统帅事项,而非外交事项,故不可移于外交交涉,想应由驻在军部当局处理之。”(同日新联社电)

  同日电通社电说,“日本陆军方面认为外务省不宜向军部要求解决华北问题,或出于斡旋行为,而当仅止于传达华方意向之程度”。

  同日的英国《曼哲斯脱高丁报》评论此事,曾说:“我们真不妒羡日本广田外相的地位。他刚对于某一国作友谊的表示时,他就不知道日本的陆军方面会不会忽然决定向那一国进行攻击。”曼哲斯脱高丁报的社论作者说这话时,他还没有料到日本陆军当局会老实告诉广田外相他的任务“当仅止于传达华方意向之程度”。

  这是我们早已推想到的。在两个月之前,新联社的北平访员曾问我们一个问题,原文是:

  先生认日本毕竟为军部所支配,所谓广田外交,事实上不能有何等作为欤?抑相信日本外交已渐恢复本来之位置欤?

  我当时曾答他道:

  我们当然希望日本的文治派能大有作为,矫正军部侵略政策所造成的危机。但迄今为止,我们只见日本外交家对于军部的主张未敢有根本的挽救,只是为军部弥缝过失而已。(《独立》第一四三号)

  广田外交对中国表示的“提携”,不过是不顾陆军的反对,决心做到了中日两国使节升格为大使。这一件事,本来无关弘旨,何况“满洲国”也同样同时改派大使了,广田外交的最大努力,结果还只是请蒋作宾和谢介石受同等的待遇。何况有吉大使还不曾出发,而驻在华北的日本军部早已做出一个下马威来,把广田外交所谓“提携”的脆弱根据全揭穿了。他们要中国人,要全世界人,都充分认识“日本毕竟为军部所支配”。在这一点上,我们不会更有疑义了。

  据6月1日的新联社电,5月30日,日本外务省曾训令驻英美法瑞各国大使公使向各国政府解释华北的形势。训令大旨凡有六项(详见6月2日平津《太晤士报》第十二版),其中第一项是原则:“关东军所要求的是依据塘沽协定,恢复非战区的和平与秩序;华北日本驻军所要求的是更严格的履行辛丑和约。”这是很可注意的。广田外交现在双手把辛丑条约的执行问题也让给华北日本驻军去过问了!外务省完全退居“传达意旨”的地位了。

  我们早就相信广田的外交不能使中日两国关系真正好转,因为两国间友谊的根本阻碍至今尚未除去(《独立》第一四三号)。但我们更相信日本军部的带甲拳头只能使两国间的关系更日趋于恶化。在这几天的紧张空气中,居然没有一家中国报纸敢登载全世界皆知的事实,居然没有一声微弱的抗议,然而在这沉默与忍受之中,日本的近视的武人把我们两个民族间的裂痕割的更深了!一年以来的“提携”宣传所引起的一点点幻觉,五七日的带甲拳头都打破了,都毁灭了。这固然不是中国之福,然而难道这是日本之福吗?

  廿四,六,三夜

  (原载1935年6月9日《独立评论》第154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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