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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二五、读白居易《与元九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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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三日) 白香山与元微之论文书节录: ……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圣贤,下至愚騃,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苏李骚人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于时六义始缺矣。 晋宋以还,得者盖寡……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离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今古,覙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卢子关》《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 仆尝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食辍哺,夜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仆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暗识声韵。……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瞥瞥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者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所致。……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及授校书郎时,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见皆谓之工,其实未窥作者之域耳。 自登朝以来,年龄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治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月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上以广宸听,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又请为左右终言之: 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不相与者,号为沽名,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戒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有邓鲂者,见仆诗而喜,无何而鲂死。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其余则足下。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呜呼!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之意不欲使下人之病苦闻于上耶?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仆数月来,检讨囊箧中,得新旧诗,各以类分,分为卷目。自拾遗来,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凡为十五卷,约八百首。…… 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散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词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然百千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 此文学史上极有关系之文也。文学大率可分为两派:一为理想主义(Idealism),一为实际主义(Realism)。 理想主义者,以理想为主,不为事物之真境所拘域;但随意之所及,心之所感,或逍遥而放言,或感愤而咏叹;论人则托诸往昔人物,言事则设为乌托之邦,咏物则驱使故实,假借譬喻:“楚宫倾国”,以喻蔷薇;“昭君环佩”,以状梅花。是理想派之文学也。 实际主义者,以事物之真实境状为主,以为文者,所以写真,纪实,昭信,状物,而不可苟者也。是故其为文也,即物而状之,即事而纪之;不隐恶而扬善,不取美而遗丑;是则是,非则非。举凡是非,美恶,疾苦,欢乐之境,一本乎事物之固然,而不以作者心境之去取,渲染影响之。是实际派之文学也。 更以例明之,“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理想也。“芹泥随燕嘴,蕊粉上蜂须”,实际也。“熊羆咆我东,虎豹号我西;我后鬼长啸,我前狨又啼”,理想也。“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实际也。“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至夭折”,亦实际也。(以上所引皆杜诗)庄子、列子之文,大率皆理想派也。孔子、孟子之文,大率皆实际派也。陶渊明之《桃花源记》,理想也。其《归田园居》及《移居》诸诗,则实际也。《水浒传》,理想也。《儒林外史》,实际也。《西游记》《镜花缘》,理想也。《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实际也。 香山之言曰:“自登朝以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治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此实际的文学家之言也。香山之讽谕诗《秦中吟》十首,《新乐府》五十首之外,尚有《采地黄者》《宿紫阁山北村》《观刈麦》诸诗,皆记事状物之真者,皆实际之文学也。此派直接老杜之《自京赴奉天咏怀五百字》《北征》《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史》《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羌村》《前后出塞》《示从孙济》诸诗。是为唐代之实际派。(李公垂有《乐府新题》二十首,元微之和之有十二首,盖皆在白诗之前,则其时必有一种实际派之风动〔Movement〕,香山特其领袖耳。) 唐代之实际的文学,当以老杜与香山为泰斗。惟老杜则随所感所遇而为之,不期然而自然。盖老杜天才,仪态万方,无所不能,未必有意为实际的文学。若香山则有意于“抉起”“诗道之崩坏”。其毕生精力所注,与其名世不朽之望,都在此种文字。“其余杂律诗,非平生所尚……略之可也”,则虽谓香山为纯粹的实际派之诗人可也。吾故曰:“上所录之文,乃文学史上极有关系之文字也”,可作实际派文学家宣告主义之檄文读也。 梅觐庄携有上海石印之《白香山诗集》,乃仿歙县汪西亭康熙壬午年本,极精。共12册,两函。有汪撰年谱,及宋陈直斋撰年谱。汪名立名,吾徽清初学者。 香山生代宗大历七年(壬子),卒于武宗会昌六年。年七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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