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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山游记(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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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起程。因《山志》太繁,又借得陈云章陈夏常合编的《庐山指南》(商务出版,十四年增订四版)作帮助。 将起程时,见轿夫玩江西纸牌,引起我的注意,故买了一副来查考,果有历史价值。此牌与福建牌,徽州牌,同出于马吊,源流分明。一万至九万皆有水浒人物画像。一吊至九吊,一文至九文,则都没有画像了。此二十七种各有四张,共百零八张。另有千万四张,枝花(一枝花葵庆)四张,“全无”(轿夫说,湖北人叫做“空文”,则与马吊更合)四张,此则今之中发白三种之祖。空文即“零”,故今为“白版”以上共百二十张。另有福,禄,寿,喜,财五种,各一张,则“花”也。共一百二十五张。 徽州牌有“枝花”五张,“喜”五张,“千万”五张,“王英”(矮脚虎)五张。 到御碑亭。亭在白鹿升仙台上(此据《旧志》。今则另有一“白鹿升仙台”,其实是捏造古迹也)。地势高耸,可望见天池及西北诸山。亭内有碑,刻明太祖的《周颠仙人传》全文。此文见《庐山志》二,页三十六——四十一,叙周颠事最详,说他在元末天下未乱时,到处说“告太平”,后来“深入匡庐,无知所之”。末又记赤脚僧代周颠及天眼尊者送药治太祖的病事。此传真是那位“流氓皇帝”欺骗世人的最下流的大文章。王世贞《游东林天池记》(《庐山志》二,页二十八)论此碑云: 颠圣凡不足论,天意似欲为明主一表征应,以服众志耳。 这句话说尽明太祖的欺人心事。自明以来,上流社会则受朱熹的理学的支配,中下社会则受朱元璋的‘真命天子’的妖言的支配,二朱狼狈为奸,遂造成一个最不近人情的专制社会。 济颠和尚的传说似与周颠的神话有关。将来当考之。(小说《英烈传》说周颠故事甚详) 御碑亭下为佛手崖,更下为仙人洞,有道士住在此,奉的是吕祖,神龛俗气可厌。 由此往西,到天池寺。天池本在天池山顶,朱熹《山北纪行》所谓 天池寺在小峰绝顶,乃有小池,泉水不竭。(《志》二,页七) 是也。今之天池寺似非旧址,寺中亦有池水,寺极简陋,宋明诸人所游览咏叹的天池寺,今已不存片瓦。寺西有庐山老母亭,有乡间小土地庙那么大,时见乡下人来跪拜。遥望山岗上有新起塔基,人说是旧日的天池塔,《旧志》说是韩侂冑建的,毁于洪杨之乱,仅存五级;去年唐生智最得意时,毁去旧塔,出资重建新塔,仅成塔基,而唐已下野了。朱和尚假借周颠的鬼话,装点天池,遂使这一带成为鬼话中心。唐和尚(唐生智信佛教,在他势力所及的几省大倡佛教)也想装点天池,不幸鬼话未成立,而造塔的人已逃到海外。朱和尚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天池寺在明朝最受帝室礼敬,太祖在此建聚仙亭,祀周颠等,赐铜鼓象鼓;宣德时,恩礼犹未衰。王守仁于正德己卯擒宸濠,明年游天池,有诗三首,最有名。其中一首云: 天池之水近无主,木魅山妖竞偷取, 公然又盗岩头云,却向人间作风雨。 又《文殊台夜观佛灯》一首云: 老夫高卧文殊台,拄杖夜撞青天开, 撒落星辰满平野,山僧尽道佛灯来。 此老此时颇有骄气,然他的气象颇可喜。今则天池已不成个东西,仅有赤脚乡下人来此跪拜庐山老母而已! 我们回到旅馆吃午饭,饭后起程往游山南。经过女儿城,大月山,恩德岭等处,山路极崎岖,山上新经野烧,无一草一木,使人厌倦。大月山以后,可望见五老峰之背,诸峰打成一片,形如大灵芝,又如大掌扇,耸向鄱阳湖的方面,远望去使人生一种被压迫而向前倾倒的感觉。平常图中所见五老峰皆其正面,气象较平易,远不如背景的雄浑逼人。 鄱阳湖也在望中,大孤山不很清楚,而鞋山一岛很分明,望远镜中可见岛上塔庙。湖水正浅,多淤地,气象殊不伟大。 梦旦带有测高器,测得山高度如下: 牯岭(胡金芳旅馆) 一一五〇公尺 女儿城 一三八〇 大月山 一五五〇 恩德岭 一五五〇 据此则大月山高五千零三十八英尺。陈氏《指南》说: 大月山计高四千六百尺,较汉阳峰仅低百六十尺。(页六十五) 不知是谁的错误。《指南》(页四十一)又说: 汉阳峰高出海面四千七百六十尺。 据牯岭测量原工程师John Berkin说,他不曾实测过汉阳峰,陈氏所据不知是何材料。 途中看三叠泉瀑布,源出大月山,在五老峰的背面。这时正当水少的时候,三叠泉并不见如何出色。这也许是因为我们在对山高处远望,不能尽见此瀑布的好处,也许是因为我曾几次看过尼格拉大瀑布(Niagara Fall's);但我看了此泉后,读王世懋,方以智诸人惊叹此瀑布的文字(《庐山志》九,页十七,又十九),终觉得他们的记载有点不实在。梦旦先生也说,此瀑大不如雁宕的瀑泉。 庐山多瀑布,但唐宋人所称赞的瀑布大都是山南的一些瀑布,尤其是香炉峰,双剑峰一带的瀑布。他们都不曾见三叠泉。方以智说: 阅张世南《纪闻》载水帘三叠以绍熙辛亥始见。(《志》九,页二十) 《庐山志》又引范礽云: 新瀑之胜,其见知人间始终于绍熙辛亥(一一九一)年。至绍定癸巳(一二三三),汤制干仲能品题之,以为不让谷帘,有诗寄张宗端曰:……鸿渐但知唐代水,涪翁不到绍熙年。从兹康谷宜居二,试问真岩老咏仙。(九,页二十一) 朱熹《送碧崖甘叔怀游庐阜》三首之二云:“直上新泉得雄观,便将杰句写长杠。”自跋云:“新泉近出,最名殊胜,非三峡漱石所及,而余未之见,故诗中特言之。……”此可证三叠泉之发见在朱子离开南康以后。 过山入南康境,树木渐多,山花遍地,杜鹃尤盛开,景色绝异山北。将近海会寺时,万松青青,微风已作松涛。松山五老峰峥嵘高矗,气象浑穆伟大。一个下午的枯寂干热的心境,到此都扫尽了。 到海会寺过夜。海会寺不见于《旧志》,即古代的华严寺遗址,后(《指南》说,清康熙时)改为海会庵。光绪年间,有名僧至善住此,修葺增大,遂成此山五大丛林之一。(《指南》说,重建在癸卯。) 寺僧说寺中有高阁可望见鄱阳湖与五老峰,因天晚了,我们都没有上去。寺中藏有赵子昂写画的《法华经》,很有名,我们不很热心去看,寺僧也就不拿出来请我们看。我问他借看至善之徒普超用血写的《华严经》八十一卷全部。他拿出《普贤行愿品》来给我们看,并说普超还有血书《法华经》全部。《华严经》有康有为,梁启超两先生的题跋,梁跋很好。此外题跋者很多,有康白情的一首诗尚好,但后序中有俗气的话。 刺血写经是一种下流的求福心理。但我们试回想中古时代佛教信徒舍身焚身的疯狂心理,便知刺血写经已是中古宗教的末路了。庄严伟大的寺庙已仅存破屋草庵了,深山胜地的名刹已变作上海租界马路上的“下院”了,憨山莲池的中兴事业也只是空费了一番手足,终不能挽救已成的败局。佛教在中国只剩得一只饭碗,若干饭桶。中古宗教是过去的了。 寺中有康有为先生光绪己丑(一八八九)题赠至善诗的真迹,署名尚是“长素康祖诒”。书法比后来平易多了。至善临终遗命保存此诗卷,故康先生戊午(一九一八)重来游作诗很有感慨,有“旧墨笼纱只自哀”之语。后来他游温泉,买地十亩,交海会寺收管,以其租谷所入作为至善的香火灯油费。(温泉买地一节,是归宗寺僧告我的。) (十七,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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