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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敬梓年谱(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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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六,辛酉(1741),先生四十一岁。 是年惠士奇死。 是年吴檠中举人(《全椒志》十二)。杜慎卿果然“中了”!(参看《外史》三十一回杜慎卿对鲍廷玺说的话。) 先生始见程晋芳,时年二十四(程晋芳《严东有诗序》)。 程晋芳的族伯祖丽山与先生有姻连。先生在南京,常常绝粮;丽山时时周济他。程晋芳说: 方秋,霖潦三四日,族祖告诸子曰,“比日城中米奇贵,不知敏轩作何状。可持米三斗,钱二千,往视之”。至,则不食二日矣。然先生得钱,则饮酒歌呶,未尝为来日计(《文木先生传》)。 这位程丽山,他处无可考。《外史》第四十一回写庄濯江是杜少卿的表叔,也许就是此人。(庄濯江是庄征君之侄,必也是姓程的。我初疑是程晋芳;但程晋芳是先生时,还是二十四岁的少年,而庄濯江四十年前与杜少卿的父亲相聚,此时已是“清清疏疏,三绺白须”了。) 程晋芳又写先生的贫状如下: 〔先生〕移居江城东之大中桥,环堵萧然,拥故书数十册,日夕自娱。穷极则以书易米。或冬日苦寒,无酒食,邀同好汪京门、樊圣□辈五六人,乘月出城南门,绕城堞行数十里,歌吟啸呼,相与应和。逮明,入水西门,各大笑散去。夜夜如是,谓之“暖足”。(《文木先生传》) 汪京门不可考。樊圣□原缺一字,今考定为樊圣谟。按《江甯府志文苑传》: 樊明征,字圣谟,一字轸亭,句容人。博学而精思。其于古人礼乐车服,皆考核而制其器。有受教者,举器以示之,不徒为空言也。著书四十余种,尤详金石之学。 这自然是《外史》里的迟衡山了。 乾隆七,壬戌(1742),先生四十二岁。 程晋芳说: 辛酉壬戌间,延〔先生〕至余家,与研诗赋,相赠答,惬意无间。而性不耐久客,不数月,别去。 程家是淮安盐商,袁枚作程晋芳的《墓志》说: 乾隆初,两淮殷富;程氏尤豪侈,多畜声色狗马。君独愔愔好儒,罄其赀购书五万卷,招致方闻缀学之士,与共讨论。海内之略识字,能握笔者,俱走下风,如龙鱼之趋大壑。……先生到程家时,程家尚在这样兴盛的时代。 乾隆九,甲子(1744),先生四十四岁。 是年姚鼐生,钱坫生,汪中生。有人疑《外史》中的匡超人即是汪中,那是错的。 乾隆十,乙丑(1745),先生四十五岁。 是年吴檠中进士。 余萧客生,武亿生。 乾隆十一,丙寅(1746),先生四十六岁。 是年洪亮吉生。 乾隆十四,己巳(1749),先生四十九岁。 是年方苞死,黄景仁生。 程晋芳《春帆集》(起戊辰,尽庚午之二月,故系于此年)有《怀人诗》十八首,一首注“全椒、吴敬梓,字敏轩”。诗云: 寒花无冶姿,贫士无欢颜。嗟嗟吴敏轩,短褐不得完。家世盛华缨,落魄中南迁。偶游淮海间,设帐依空园。飕飕窗纸响,槭槭庭树喧。山鬼忽调笑,野狐来说禅。心惊不得寐,归去澄江边(此指先生到程家住数月之事)。白门三日雨,灶冷囊无钱。逝将乞食去,亦且赁舂焉。《外史》纪儒林,刻画何工妍!吾为斯人悲,竟以稗说传! 这一首诗极有用,因为我们因此可以知道当这个时候,——戊辰至庚午(1748—1750)——《儒林外史》已成书了,已有朋友知道了。《外史》刻本有“乾隆元年春二月闲斋老人”的一篇序。这个年月是不可靠的。先生于乾隆元年三月在安庆应考博学鸿词的省试,前一月似无作小说序之馀暇。况且书中写杜少卿、庄绍光应试事,都是元年的事;决无元年二月已成书之理。况且那时的吴敬梓只有三十六岁,见解还不曾成熟,还不脱热心科名的念头,元年《除夕述怀》诗可以为证。那时的吴敬梓决做不出一部空前的《儒林外史》来! 我们看他对于科第功名的大觉悟,起于乾隆二年以后。(说见上文。)我们可以推测他这部《儒林外史》大概作于乾隆五年至十五年(1740—1750)之间;到程晋芳作《怀人诗》时,《外史》已成功了,——至少大部分已成功了。 吴敬梓是一个八股大家的曾孙,自己也在这里面用过一番工夫来,经过许多考试,一旦大觉悟之后,方才把八股社会的真相——丑态——穷形尽致的描写出来。他是八股国里的一个叛徒。程晋芳说他 生平见才士,汲引如不及。独嫉时文士如仇;其尤工者,则尤嫉之。 他为什么这样痛恨八股呢?我们在他的诗集里寻出一篇《哭舅氏》的诗,大概是乾隆五六年间做的;这诗大可以表出他那时候对于科举时文的态度: 河干屋三楹,丛桂影便娟,缘以荆棘篱,架以蒿床眠。南邻侈豪奢,张灯奏管弦。西邻精心计,秉烛算缗钱。吁嗟吾舅氏,垂老守残编。弱冠为诸生,六十犹屯邅。皎皎明月光,扬辉屋东偏。秋虫声转悲,秋藜烂欲然。主人既抱病,强坐芸窗前。其时遇宾兴,力疾上马鞯。夜沾荒店露,朝冲隔江烟。射策不见收,言归泣涕涟。严冬霜雪凝,偃卧小山巅。酌酒不解欢,饮药不获痊。百忧摧肺肝,抱恨归重泉。吾母多弟兄,惟舅友爱专。诸舅登仕籍,俱已谢尘缘。有司操尺度,所持何其坚!士人进身难,底用事丹铅?贵为乡人畏,贱受乡人怜。寄言名利者,致身须壮年。 他这一位母舅简直是一位不得志的周进、范进。认得了这一位六十岁“抱恨归重泉”的老秀才,我们就可以明白吴敬梓发愤做《儒林外史》的心理了。 有人说,“清朝是古学昌明的时代,八股的势力并不很大,八股的毒焰并不曾阻碍经学史学与文学的发达。何以吴敬梓单描写那学者本来都瞧不起的八股秀才呢?那岂不是俗话说的打死老虎吗?”我起初也如此想,也觉得《儒林外史》的时代不像那康熙、乾隆的时代。但我现在明白了。看我这篇年谱的人,可以看出吴敬梓的时代恰当康熙大师死尽而干、嘉大师未起的过渡时期。清朝第一个时期的大师,毛奇龄最后死。学问方面,顾炎武、黄宗羲、阎若璩、胡渭都死了。文学方面,尤侗、朱彝尊、王士祯也死了。当吴敬梓三十岁时,戴震只有八岁,袁枚只有十五岁,《四库全书》的发起人朱筠只有两岁,汪中、姚鼐都还不曾出世呢。 当这个青黄不接的时代,八股的气焰忽然又大盛起来了。我可以引章学诚的话来作证: 前明制义盛行,学问文章远不古若,此风气之衰也。国初崇尚实学,特举词科;史馆需人,待以不次;通儒硕彦,磊落相望,可谓一时盛矣。其后史事告成,馆阁无事,自雍正初年至乾隆十许年,学士又以四书文义相为矜尚。仆年十五六时(1752—1753,当吴敬梓将死的时候),犹闻老生宿儒自尊所业,至目通经服古谓之杂学,诗古文辞谓之杂作。士不工四书文,不得为通,——又成不可药之蛊矣!(《章氏遗书》卷四,《答沈枫墀论学书》)(“四书文”即八股诗文。) 这正是吴敬梓做《儒林外史》的时代。懂得这一层,我们格外可以明白《儒林外史》的真正价值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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