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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考证(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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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游记》的中心故事虽然是玄奘的取经,但是著者的想像力真不小!他得了玄奘的故事的暗示,采取了金元戏剧的材料(?),加上他自己的想像力,居然造出一部大神话来!这部书的结构。在中国旧小说之中,要算最精密的了。他的结构共分作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齐天大圣的传。(第一回至第七回)

  第二部分:取经的因缘与取经的人。(第八回至第十二回)

  第三部分:八十一难的经历。(第十三回至第一百回)

  我们现在分开来说:

  第一部分乃是世间最有价值的一篇神话文学。我在上文已略考这个猴王故事的来历。这个神猴的故事,虽是从印度传来的,但我们还可以说这七回的大部分是著者创造出来的。须菩提祖师传法一段自然是从禅宗的六祖传法一个故事上脱化出来的。但著者写猴王大闹天宫的一长段,实在有点意思。玉帝把猴王请上天去,却只叫他去做一个未入流的弼马温;猴王气了,反下天宫,自称“齐天大圣”;玉帝调兵来征伐,又被猴王打败了;玉帝没法,只好又把他请上天去,封他“齐天大圣”,“只不与他事管,不与他俸禄”!后来天上的大臣又怕他太闲了,叫他去管蟠桃园。天上的贵族要开蟠桃胜会了,他们依著“上会的旧规”,自然不请这位前任弼马温。不料这馋嘴的猴子一时高兴,把大会的仙品仙酒一齐偷吃了,搅乱了蟠桃大会,把一座庄严的天宫闹的不成样子,他却又跑下天称王去了!等到玉帝三次调兵遣将,好容易把他捉上天来,却又奈何他不得;太上老君把他放在八卦炉中炼了七七四十九日,仍旧被他跑出来,“不分上下,使铁棒东打西敲,更无一人可敌,直打到通明殿里,灵霄殿外”!玉帝发了急,差人上西天去讨救,把如来佛请下来。如来到了,诘问猴王,猴王答道:

  花果山中一老猿……因在凡间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瑶天。灵霄宝殿非他有,历代人王有分传。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

  他又说:

  他(玉帝)虽年劫修长,也不应久住在此。常言道,“交椅轮流坐,明年是我尊”。只教他搬出去,将天宫让与我,便罢了。若还不让,定要搅乱,不得清平!

  前面写的都是政府激成革命的种种原因;这两段简直是革命的檄文了!美猴王的天宫革命,虽然失败,究竟还是一个“虽败犹荣”的英雄!

  我要请问一切读者:如果著者没有一肚子牢骚,他为什么把玉帝写成那样一个大饭桶?为什么把天上写成那样黑暗,腐败,无人?为什么教一个猴子去把天宫闹的那样稀糟?

  但是这七回的好处全在他的滑稽。著者一定是一个满肚牢骚的人,但他又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故这七回虽是骂人,却不是板著面孔骂人。他骂了你,你还觉得这是一篇极滑稽,极有趣,无论谁看了都要大笑的神话小说。正如英文的《阿梨思梦游奇境记》(Alice in Wonderland)虽然含有很有意味的哲学,仍旧是一部极滑稽的童话小说(此书已由我的朋友赵元任先生译出,由商务出版)。现在有许多人研究儿童文学,我很郑重的向他们推荐这七回天宫革命的失败英雄《齐天大圣传》。

  第二部分(取经因缘与取经人物)有许多不合历史事实的地方。例如玄奘自请去取经,有诏不许;而《西游记》说唐太宗征求取经的人,玄奘愿往:这是一不合。又如玄奘本是缑氏人,父为士族,兄为名僧;他自身出家的事,本传纪叙甚详;而《西游记》说他的父亲是状元,母亲是宰相之女。但是状元的儿子,宰相的外孙如何忽然做了和尚呢?因此有殷小姐忍辱报仇的故事造出来(参看《太平广记》一二二陈义郎的故事),作为玄奘出家的理由。这是二不合。但这种变换,都是很在情理之中的。玄奘的家世与幼年事迹实在太平常了,没有小说的兴趣,故有改变的必要。况且玄奘既被后人看作神人,他的父母也该高升了,故升作了状元与相府小姐。玄奘为经义难明,异说难定,故发愤要求得原文的经典:这种考据家的精神,是科学的精神,在我们眼里自然极可佩服;但这也没有通俗小说的资格,故也有改变的必要。于是有魏征斩龙与太宗游地府的故事。这一大段是许多小故事杂凑起来的。研究起来,很有趣味。袁天罡的神算,自然是一个老故事(参看《太平广记》七六,又二二一)。秦叔宝尉迟敬德做门神,大概也是唐人的故事。泾河龙王犯罪的故事,已见于唐人小说。《太平广记》四一八引《续玄怪录》,叙李靖代龙王行雨,误下了二十尺雨,致龙王母子都受天谴。这个故事是很古的。唐太宗游地府的故事,也是很古的。唐人张的《朝野佥载》有一则(王静庵先生引《太平广记》所引)云:

  唐太宗极康豫。太史令李淳风见上,流泪无言。上问之,对曰,“陛下夕当晏驾”。……太宗至夜半,奄然入定,见一人云,“陛下暂合来,还即去也。”帝问君是何人,对曰,“臣是生人判冥事”。太宗入见判官,问六月四日事,即令还。向见者又迎送引导出。淳风即观乾象,不许哭泣。须臾乃寤。及曙,求昨所见者,令所司与一官,遂注蜀道一丞。

  此事最有趣味,因为近年英国人斯坦因(Stein)在敦煌发现唐代的写本书籍中,有一种白话小说的残本,仅存中间一段云:

  “判官懆恶,不敢道名字”。帝曰,“卿近前来”。轻道,“姓崔名子玉”。“朕当识”。言讫,使人引皇帝至院门,使人奏曰,“伏维陛下且立在此,容臣入报判官速来”。言讫,使者到厅前拜了,启判官,“奉大王处太宗是生魂到领,判官推勘,见在门外,未敢引”。判官闻言,惊忙起立。(下阙)(引见《东方杂志》十七卷,八号,王静庵先生文中。)

  这个故事里已说判官姓崔名子玉。我们疑心那魏征斩龙及作介绍书与崔判官的故事也许在那损坏的部分里,可惜不传了。崔判官的故事到宋时已很风行,故宋仁宗嘉祐二年加崔府君封号诏有“惠存滏邑,恩结蒲人;生著令猷,没司幽府”等语(引见《东方杂志》,卷页同上)。这个故事可算很古了。

  如果上文引的《纳书楹曲谱》里的《西游记》是吴昌龄的原本,那么,殷小姐忍辱复仇,唐太宗征求取经人,等等故事由来已久,不是吴承恩新加入的了。

  第三部分(八十一难)是《西游记》本身。这一部分有四个来源。第一个来源自然是玄奘本传里的记载,我们上文已引了最动人的几段。那些困难,本是事实,夹着一点宗教的心理作用。他们最能给小说家许多暗示。沙漠上光线屈折所成的幻影渐渐的成了真妖怪了,沙漠的风沙渐渐的成了黄风大王的怪风和罗刹女的铁扇风了,沙漠里四日五夜的枯燋渐渐的成了周围八百里的火焰山了,烈日炎风的沙河渐渐的又成了八百里“鹅毛飘不起”的流沙河了,高昌国王渐渐的成了大唐皇帝了,高昌国的妃嫔也渐渐的成了托塔天王的假公主和天竺国的妖公主了。这种变化乃是一切大故事流传时的自然命运,逃不了的,何况这个故事本是一个宗教的故事呢?

  第二个来源是南宋或元初的《唐三藏取经诗话》和金、元戏剧里的《唐三藏西天取经》故事。这些故事的神话的性质,上文已说明了。依元代杂剧的体例看来,吴昌龄的《西游记》虽为元代最长的六本戏,六本至多也不过二十四折;加上楔子,也不过三十折。这里面决不能纪叙八十一难的经过。故这个来源至多只能供给一小部分的材料。

  第三个来源是最古的,是《华严经》的最后一大部分,名为《入法界品》的(晋译第三十四品,唐译第三十九品)。这一品占《华严经》全书的四分之一,说的只是一个善财童子信心求法,勇猛精进,经历一百一十城,访问一百一十个善知识,毕竟得成正果。这一部《入法界品》便是《西游记》的影子,一百一十城的经过便是八十一难的影子。我们试看《入法界品》的布局:

  (1)文殊师利告善财言,“善男子,于此南方,有一国土名曰可乐,其国有山名为和合;于彼山中,有一比丘名功德云。汝诣彼问,云何菩萨学菩萨行,修菩萨道,乃至云何具普贤行”。……

  (2)功德云比丘告善财言,“善男子,南方有国名曰海门,彼有比丘名曰海云。汝应诣彼问菩萨行”。……

  (3)海云比丘告善财言,“善男子,汝诣南方六十由旬,有一国土名曰海岸,彼有比丘名曰善住。应往问彼云何菩萨修清净行”。……

  (4)善住比丘言,“善男子,于此南方,有一国土名曰住林,彼有长者名曰解脱。汝诣彼问……”

  这样一个转一个的下去,直到一百一十个,直到弥勒佛,又得见文殊师利,遂成就无量大智光明,“不久当与一切佛等,一身充满一切世界。”这一个“信心求法,勇猛精进”的故事,一定给了《西游记》的著者无数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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