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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考证(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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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我的朋友汪原放用新式标点符号把《水浒传》重新点读一遍,由上海亚东图书馆排印出版。这是用新标点来翻印旧书的第一次。我可预料汪君这部书将来一定要成为新式标点符号的实用教本,他在教育上的效能一定比教育部颁行的新式标点符号原案还要大得多。汪君对于这书校读的细心,费的工夫之多,这都是我深知道并且深佩服的;我想这都是读者容易看得出的,不用我细说了。 这部书有一层大长处,就是把金圣叹的评和序都删去了。 金圣叹是十七世纪的一个大怪杰,他能在那个时代大胆宣言,说《水浒》与《史记》、《国策》有同等的文学价值,说施耐庵、董解元与庄周、屈原、司马迁、杜甫在文学史上占同等的位置,说:“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无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这是何等眼光!何等胆气!又如他的序里的一段:“夫古人之才,世不相沿,人不相及:庄周有庄周之才,屈平有屈平之才,降而至于施耐庵有施耐庵之才,董解元有董解元之才。”这种文学眼光,在古人中很不可多得。又如他对他的儿子说:“汝今年始十岁,便以此书(《水浒》)相授者,非过有所宠爱,或者教汝之道当如是也。……人生十岁,耳目渐吐,如日在东,光明发挥。如此书,吾即欲禁汝不见,亦岂可得?今知不可相禁,而反出其旧所批释脱然授之汝手。”这种见解,在今日还要吓倒许多老先生与少先生,何况三百年前呢? 但是金圣叹究竟是明末的人。那时代是“选家”最风行的时代;我们读吕用晦的文集,还可想见当时的时文大选家在文人界占的地位(参看《儒林外史》)。金圣叹用了当时“选家”评文的眼光来逐句批评《水浒》,遂把一部《水浒》凌迟碎砍,成了一部“十七世纪眉批夹注的白话文范!”例如圣叹最得意的批评是指出景阳冈一段连写十八次“哨棒”,紫石街一段连写十四次“帘子”,和三十八次“笑”。圣叹说这是“草蛇灰线法”!这种机械的文评正是八股选家的流毒,读了不但没有益处,并且养成一种八股式的文学观念,是很有害的。 这部新本《水浒》的好处就在把文法的结构与章法的分段来代替那八股选家的机械的批评。即如第五回瓦官寺一段: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 金圣叹批道:“写突如其来,只用二笔,两边声势都有。” 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吃一盏智深提着禅杖道你这两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 圣叹批道:“其语未毕。” 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 圣叹批道:“四字气忿如见。” 说在先敝寺…… 圣叹批道:“说字与上‘听小僧’本是接着成句,智深自气忿忿在一边夹着‘你说你说’耳。章法奇绝,从古未有。” 现在用新标点符号写出来便成: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吃一盏。”智深提着禅杖道:“你这两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说:在先敝寺……” 这样点读,便成一片整段的文章,我们不用加什么恭维施耐庵的评语,读者自然懂得一切忿怒的声口和插入的气话;自然觉得这是很能摹神的叙事;并且觉得这是叙事应有的句法,并不是施耐庵有意要作“章法奇绝,从古未有”的文章。 金圣叹的《水浒》评,不但有八股选家气,还有理学先生气。 圣叹生在明朝末年,正当“清议”与“威权”争胜的时代,东南士气正盛,虽受了许多摧残,终不曾到降服的地步。圣叹后来为了主持清议以至于杀身,他自然是一个赞成清议派的人。故他序《水浒》第一回道: 一部大书七十回将写一百八人……而先写高俅者,盖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是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高俅来而王进去矣。王进者,何人也?不坠父业,善养母志,盖孝子也。……横求之四海,竖求之百年,而不一得之。不一得之而忽然有之,则当尊之,荣之,长跽事之.——必欲骂之,打之,至于杀之,因逼去之,是何为也?王进去而一百八人来矣。则是高俅来而一百八人来矣。 王进去后,更有史进。史者,史也。……记一百八人之事而亦居然谓之史也,何居?从来庶人之议皆史也。庶人则何敢议也?庶人不敢议也。庶人不敢议而又议,何也?天下有道,然后庶人不议也。今则庶人议矣。何用知天下无道?曰,王进去而高俅来矣。 这一段大概不能算是穿凿附会。《水浒传》的著者著书自然有点用意,正如楔子一回中说的,“且住!若真个太平无事,今日开书演义,又说著些什么?”他开篇先写一个人人厌恶不肯收留的高俅,从高俅写到王进,再写到史进,再写到一百八人,他著书的意思自然很明白。金圣叹说他要写“乱自上生”,大概是很不错的。圣叹说,“从来庶人之议皆史也”,这一句话很可代表明末清议的精神。黄梨洲的《明夷待访录》说: 东汉太学三万人,危言深论,不隐豪强,公卿避其贬议。宋诸生伏阙捶鼓,请起李纲。三代遗风惟此犹为相近。使当日之在朝廷者,以其所非是为非是,将见盗贼奸邪慑心于正气霜雪之下,君安而国可保也。 这种精神是十七世纪的一种特色,黄梨洲与金圣叹都是这种清议运动的代表,故都有这种议论。 但是金圣叹《水浒》评的大毛病也正在这个“史”字上。中国人心里的“史”总脱不了《春秋》笔法“寓褒贬,别善恶”的流毒。金圣叹把《春秋》的“微言大义”用到《水浒》上去,故有许多极迂腐的议论。他以为《水浒传》对于宋江,处处用《春秋》笔法责备他。如第二十一回,宋江杀了阎婆惜之后,逃难出门,临行时“拜辞了父亲,只见宋太公洒泪不已,又分付道,你两个前程万里,休得烦恼”。这本是随便写父子离别,并无深意。金圣叹却说: 无人处却写太公洒泪,有人处便写宋江大哭;冷眼看破,冷笔写成。普天下读书人慎勿谓《水浒》无皮里阳秋也。 下文宋江弟兄“分付大小庄客,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饮食有缺”。这也是无深意的叙述。圣叹偏要说: 人亦有言,“养儿防老”。写宋江分付庄客伏侍太公,亦皮里阳秋之笔也。 这种穿凿的议论实在是文学的障碍。《水浒传》写宋江,并没有责备的意思。看他在三十五回写宋江冒险回家奔丧,在四十一回写宋江再冒险回家搬取老父,何必又在这里用曲笔写宋江的不孝呢? 又如五十三回写宋江破高唐州后,“先传下将令,休得伤害百姓,一面出榜安民,秋毫无犯”。这是照例的刻板文章,有何深意?圣叹偏要说: 如此言,所谓仁义之师也。今强盗而忽用仁义之师,是强盗之权术也。强盗之权术而又书之者,所以深叹当时之官军反不能然也。彼三家村学究不知作史笔法,而遽因此等语过许强盗真有仁义,不亦怪哉? 这种无中生有的主观见解,真正冤枉煞古人!圣叹常骂三家村学究不懂得“作史笔法”,却不知圣叹正为懂得作史笔法太多了,所以他的迂腐气比三家村学究的更可厌! 这部新本的《水浒》把圣叹的总评和夹评一齐删去,使读书的人直接去看《水浒传》,不必去看金圣叹脑子里悬想出来的《水浒》的“作史笔法”;使读书的人自己去研究《水浒》的文学,不必去管十七世纪八股选家的什么“背面铺粉法”和什么“横云断山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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